秋天万物落败时,会滋生出一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肥沃的黄土,天晴的时候就松软地拥抱着大地,有风了就沸沸扬扬地飞舞。这黄土,是孩子的撒泼地,是母亲的心头病。
我要趁我妈洗碗的空当才敢猫一样的屏住呼吸从家里逃出来,跑到石头路对面叫上小景,再爬一条老陡的坡叫上毛蛋和高博。有那么几年,我们四个成天在一起,夏天去河滩的破桥上放风筝,冬天摸着黑走远路去上学。我们四个人中,我的命运是最悲惨的,毛蛋和高博是男孩,无论怎么撒泼都是理所应当的,小景是个假小子,她妈亲自执掌她的发型,从没给她留过超过脖子的头发,自然把她当男孩一样养。只有我,被我妈噩梦般地用乖乖女的标准培养着,衣服脏了要挨骂,辫子散了要挨骂,字写错了要挨骂,很长一段时间,让我烦恼不已。
去后沟村的长坡上“滑滑梯”这次行动,是我们四个早在上周上学路上就商量好的。此滑梯非同寻常,长坡为基,黄土为料,这都来自于大自然那鬼斧神工的创造力,加之常年有路过的马车夫扔掉的轮胎皮,一切就都齐全了。我们往那皮上一坐,顺着坡滑下来,刹那间,身边的黄土飞扬,像受到鼓舞似的,那场面颇似电视剧里的英雄出场。
有了这块宝地,我就觉得上天是偏爱我们这些孩子的,上幼儿园时的塑料滑梯是偶尔才能玩的,况且那滑梯又短又没趣,上了小学连滑梯都没有了,偌大的院子里就只挂着一面国旗。还是后沟村这长坡好,又长又刺激,满足感瞬时伴随着黄土一道飞起来了。这“滑梯”我们已经光顾了十多次了,一向认为它是足够安全的,因为坡下有一大片面积的两公分厚的堆积黄土,从坡上滑下去就跌落到那温柔的怀抱里了,后来我长大知道有一种叫做海洋球的东西,躺在黄土上的舒适度与之不分伯仲。
这不,那天滑累了以后我们就脱了鞋在软和的黄土层里追逐打闹,秋日的夕阳把这片土地镀了金,安详于时间的尽头里,直到毛蛋的惨叫了一声打破了这宁静......
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发现毛蛋的脚滴着血,染红了一大片黄土,变得黏稠。
不知是哪个没良心的车夫把二锅头的酒瓶子摔碎了扔到黄土里,我们的毛蛋一阵阵地发出痛苦的龇牙声,却一点也不哭。我和小景扶着毛蛋坐下,高博跑得飞快回去找毛蛋妈,日头渐低,毛蛋脚心里扎着玻璃渣子,血往外冒,我着急地不知所措。
突然想起小时候听奶奶说黄土能愈合伤口,救人心切的我马上告知小景,接下来疯狂地往毛蛋的伤口上倒黄土,后来事实证明,我们太傻了,给诊所胖阿姨清理伤口带来了不少麻烦。
毛蛋妈从远方的一个黑点变成眼前的毛蛋妈大概是一瞬间的事,速度快的惊人。毛蛋见到他妈的那一刻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了,他妈心疼地皱了一下眼睛,什么话也没说,背起毛蛋就往诊所胖阿姨那里飞奔而去。
毛蛋妈只有一米五的身高,又很瘦,毛蛋这会已经十岁了,个头比他妈还高,又是吃的挺胖的一个小伙子,我那会一直没有搞明白那么弱小的一个人是怎么背起毛蛋就往前冲的。我只记得毛蛋的脚在滴血,滴着滴着太阳就全没了,黑乎乎的世界一下子就只剩下毛蛋抽泣的声音了。
后来我去诊所看毛蛋,他脚上裹着纱布,生龙活虎的躺在白床单上拿着游戏机玩俄罗斯方块。我相当羡慕他可以不用上学,并且每天吃到的肉比饭多,我问诊所胖阿姨要了一颗山楂丸就和他说了再见,出门的那一刻撞上了毛蛋妈,她摸了一下我的头告诉我以后别去后沟玩了,我答应着出门,蓦地想起了两三年前的一件事情。
我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掌握了各种从我妈眼皮子底下溜出去的技能,那次我逃出来和小景玩,失足从一个长坡滑了下去,坡上光突突的,只能凭它越来越快,停下来的时候,屁股像火烧了一样,疼的要命,小景从坡上跑下来问我怎么样,我的第一反应是说了句千万别告诉我妈。
可我这人不长记性,一个星期以后不疼了就忘了,等到周末我妈例行带我去公共澡堂洗澡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我屁股上的淤青。我妈几乎是把我夹在胳膊肘下带回家的,给我涂完药之后让我平躺在炕上,头发垂到半空。
我妈接了一盆水放在高板凳上,我的头发刚好可以浸到温水里,那一天我妈的手指很软,轻轻撩水到我的头皮上,把洗发膏按成白色的泡沫,然后我妈好像有点伤心,慢慢地和我说:“伤口不能浸水,等淤青没了我们再去澡堂......”
当时我只是享受在难得犯了错没有受训的幸福里,全然没有思考我妈情绪的转变,就在毛蛋妈摸我头的一瞬间,我突然有点想我妈,于是飞快冲回家里。我妈听见我推门回来了,冲着我吼了一声:“你这疯女子,又跑哪玩去了,快点洗手端碗吃饭......”
我瞬间很失望,狼吞虎咽的吃下那碗面条。温存很短暂,面条也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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