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皇城根有家糕饼铺子,主人姓鲁,祖上是御膳房里的点心厨子,不过不懂变通,遭人排挤,被赶出了宫,为了生计,才开了这家点心铺子,一代代传到今日,到了鲁六手里。
鲁六只从父亲那里学得一样点心——枣花酥——鲁家媳妇进门头天晚上要吃的,其自诩深得祖上真传,做枣花酥的法子与祖宗留下的秘方分毫不差,面粉一撮不多,枣子半粒不少。
早先鲁六的父亲在时,做的点心花样多,手艺好,铺子兴旺得很,尤其逢年过节或者谁家娶新媳妇时,少不了都要去鲁家铺子称几斤点心,因此鲁家那几年光景很好,攒了钱买下了铺子后的一块地皮,盖了一圈四间瓦房,铺子正后两间,左右又各一间,中间一个院子,与前面铺子有一个门帘隔开,前后宽敞得很。
不过自鲁六的父亲过世后,鲁家铺子就只卖分毫不差地按祖宗秘方做来的枣花酥了,起先,人们慕着鲁六父亲的名还来买些枣花酥,不过从没有回头客,鲁家铺子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街对面洋人也开了家糕饼铺子以后,鲁家铺子就更无人光顾了。
这天,正是立秋,近来天凉,点心放的时间长了,这时候正是点心卖得多的时候,不过,这个规律现在好像只对对面洋人的铺子管用。鲁六无聊地坐在自己铺子门口抽烟,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对面人进人出的洋铺子,心想莫非洋人也有祖传的秘方?莫非……这洋人的祖传秘方比鲁家的……不可能!不可能!鲁六狠狠地锤了自己的脑袋一下,心里暗骂自己:瞅!瞅!瞅!你瞅个啥子嘛!没出息!天上的祖宗都抹脸儿羞你!鲁六随即提了板凳进屋,把门彭得一关,震得墙灰小雨似得纷纷往下落。
黄昏,街上的人少了,对面洋浦子也没多少人了,这时,鲁家铺子的门开了一条缝,门缝里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左右看了看,又向对面望了望,门缝就合上了,不一会儿,鲁六逃也似的进了对面的洋浦子。
“啧啧,这些个也是点心?”鲁六边看边摇头,“指头大小,一口塞七八个也觉不着”,鲁六趁人不备,捏了一下一个黄炊饼,没成想压进去个窟窿,“哎呀呀,这炊饼是空心的,攥一把就没了”,鲁六越看越昂首挺胸,临走还不忘瞪一眼正招呼客人的洋人,心骂“脸白心黑!”,留下洋人一脸迷茫。
鲁六“洞悉”了洋人的“坑人门路”,忽而觉得一身轻松,十分对得起祖宗,笑眯眯地回了自家铺子。
“爹!”
鲁六推开门,一眼看到了自家儿子,笑容顿时僵住,一时间心里翻江倒海。
“你……你还知道回来,咋不在那洋人窝里待上一辈子!”鲁六眨眨红了的双眼,骂到。
“……”
与儿子的过往皮影戏般闪过自己的脑海,儿子的娘生下他就走了,鲁六希望自己的儿子继承鲁家的本行,给他取了“子承”这个名字,从他会使筷子起,鲁六就照着祖宗秘方教子承做枣花酥,子承聪明,又难得越大越稳重,十一二时枣花酥就做得很“正宗”了,弱冠之年,子承不知怎的,魔怔了一般,说要去留洋念书,鲁六自然不肯的,放着祖宗的家业不好好继承,念那劳什子!上船那天,子承执意要走,鲁六硬把他锁在屋里,半晌听见屋里没动静,以为他放弃了,便自己出去喝闷酒,回来时一眼看见砸烂的窗户,手里给子承带的烧鸡掉在地上……
鲁六看着一身中山装的儿子,高大、英俊,挺拔,眉宇间透露着让人信任的稳妥,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哦——Father!”鲁六还没来得及感叹世事无常,突然被门帘后冲出的女人一把抱住。一瞬间,鲁六觉得天旋地转,赶紧推开女人,好不容易定了神,鲁六上下打量着她,洋女人,脸跟对面铺子里的洋人一样白,绿眼睛,眼眶很深,高鼻梁细眉毛,嘴唇涂了色,露着一排雪白的牙对他笑,头上歪歪地带个不能遮风不能挡雨的帽子,上面还插根羽毛,一身裙子层层叠叠,看得人眼晕,脚上还踩了双高跷似的鞋。
“爹,这是您儿媳妇阿新。”子承在一旁挠挠头,有些羞涩地介绍。
“啥?”鲁六一时语塞,憋了半天,有气无力的说了句“我就知道,你没学着好儿”。
一直到晚饭时,鲁六都是闷闷不乐,不过祖宗的规矩不能改,鲁六还是为阿新做了枣花酥。
饭桌上,阿新看着面前的一盘好看的点心,高兴地喊:“哦!Father,thank you!”鲁六黑着脸,心骂阿新没个女娃子样。阿新拿起一块枣花酥,咬了一大口,细细地咀嚼,砸吧砸吧嘴,用带着洋调儿的中国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这个面皮好吃,又松有脆,这个枣馅是苦的,不太好吃,要是加点——”“你懂个啥!祖宗的方子就是这么写的,啥也不能加!不识货就不要吃!”鲁六说完,起身回了屋。
第二天,鲁六早上在被窝里就觉得头沉,知道自己受了风寒,便招呼子承今天铺子关一天,反正即使他不病,昨天那一堆事儿,他也没心情做枣花酥了。子承答应了退出去,没多说什么,一会儿,鲁六听见洋媳妇踩着“高跷”进来了,在他的床头放下一碗热汤面,也没说什么就退出去了。鲁六等高跷声远的听不见了,起来吃了面,就又睡下了。
鲁六醒来时已经是晌午了,床头的碗已经没了,鲁六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便爬起来,想出去透透气,刚到院子,鲁六就听见前面铺子吵吵嚷嚷的,鲁六撩开门帘,顿时呆住了,铺子前排起了长龙般的队伍,子承正忙着称最后一筐枣花酥,额头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阿新站在门外,用盘子端了切成小块的枣花酥请过路的人尝,除了摆摆手不吃的,凡是尝了的,立刻加入到队伍里来。眼见筐里的枣花酥不多了,队伍后面的人喊起来,“哎!先给我称吧,我家里三个孩子没人看呢”,“你有孩子,我还有老娘呢!”“先来后到,我先来的 自然先称我的!”……鲁六恍然间仿佛回到了父亲在世的时候,怔怔的出神,半晌,鲁六觉得不解得很,这人今儿是怎么了,以前又不是没吃过枣花酥。鲁六绕到后面做点心的屋子,见砧板上还剩了一点枣馅,旁边紧挨着个蜂蜜罐子,突然明白了,顿时怒不可遏,举起罐子一把掷在地上,摔了个稀烂。子承和阿新听见声响都进了屋,看着地上的碎罐子说不出话。
“你们……祖宗的方子……你们也敢改……你们……”鲁六红了眼睛,嘴唇颤抖着。
“爹,这祖宗的方子,好的咱传下去,这不太合适的地方,咱稍稍变变,这点心不是做给祖宗吃啊……”
“Father,没有全改的,好吃的面皮是子承做的,那个没改,就是馅儿苦……”
“祖宗的方子,哪里也不能改!枣馅浓了就是发苦!你们这是要反!”
“Fhather……”
“我们这里不兴叫‘刷子’”!
自此以后,有小半年鲁六没跟儿子儿媳说一句话。阿新每天按时将三餐送到鲁六屋里,铺子前依旧每天排起长龙般的队伍,即使是数九寒天,人数也不减,每当卖到最后一筐的时候,人群照例娃儿啊娘的嚷起来。
次年开春的一天,暖和的很,房上积了一冬的雪化了,顺着瓦淌下来。鲁六在院子里晒太阳,听着前面铺子的吵嚷声,心里突然有个冲动,他悄悄走到做点心的屋里,看见桌上笼布盖着的枣馅,用手指蘸了一点放到嘴里,含了半晌,喉咙一动,良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子承啊,馅儿还有吗?”阿新喊着走进屋里来,看到站在那里的鲁六,愣住了。
“Fa……额,爹……”
“……你愿意叫‘刷子’,就叫‘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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