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首堆之昨日与神梦

夏日的激情在7月刚刚开始，回到家的刘泉面对即将远行的明天显得有些准备不足，屋子里略显局促不安的踱步显示出他此刻的心情，父母唠叨式的叮嘱似乎并没有起到他们期盼的作用。入夜后，他独自一人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睡，黑暗中似乎有束光芒在他眼睛处发出，不免想起了此前因为与命运的斗争而去过北京、上海的远行经历，不自觉地就得出了在那遥远未知的地方大约也相差不多的结论，如此这般才心安了许多。终于，他在不知道多少时辰的夜晚进入了梦乡，屋外白天热闹的蝉鸣蛙叫也都没了动静。

小小的村子可以轻易地用脚步丈量，跟叔伯姑姨们一一做了场简单的告别，带着他们朴实的祝福脚步似乎也轻了很多，日月交替了两三次。直到踏上远行的乡间小路，回头看着东方火红的朝阳，他感觉浑身暖洋洋的。最后打量了一眼这个梦开始的地方，向着前路大步走去，留下了一个孤单的背影和一串坚定了多的脚步。

旅途的艰辛世人皆有体会，村里到省城短短两百公里的路程耗费了一个白天的时间，崎岖的山路、破旧的小巴车、深邃的隧道、连绵的山脉在过去的四年里填满了他绝大多数的路线图，因此在面对二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时，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何况还是卧铺。平生第一次在火车上绕着湖北省跑了大半圈的他想着明天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会紧张吗，周围的人和同学一样吗，宜昌的天气好不好。。”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总会不自觉地冒出来，然后在颠簸的车厢里疲惫地睡过去而抛之脑后。

终于，列车停了下来，提着行李在出站口见到了早已等候着的接站人员和早来一步的同学，之所以觉得是同学，是他在他们脸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青涩。最终大家一起坐上了一辆公交车，约莫一个小时以后，到了公司所在地，路上听人说那里离着三峡大坝不太远。内心片刻的躁动很快就被下车之后闷热的空气弄得偃旗息鼓，这让他想起了两年前去上海小住几日的经历，扑面未来的热浪似乎给了这个北方青年当头一棒，告诉他未来的路并非一片坦途。

在公司旁边的酒店登记入住后，接下来的五天，他和后来成为室友的新生往来于房间和公司培训室之间。一如林黛玉进了贾府，他在面对包括管理知识、社交礼仪、企业凝聚力等各式各样的培训课程和活动安排时总是感到很是新鲜却又小心翼翼，唯恐在一百多人中间出了洋相或是出了风头。或许倘若没有他那特殊的样貌和最后一天的篮球友谊赛的话，几乎没有人对他有任何印象吧。在当周的最后一天踏上去往遥远的位于浙江分公司某项目的列车时，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似乎在对过去这几天做出某种总结。

已经对二十多小时车程习惯的一行人在杭州转了动车，这种快速而新奇的交通工具他以前也只是在去北京的时候体验过一次，这时候他有点感谢生活带给他的挫折了，至少因为那些东西他曾经得以增长一些见识从而不至于在人群中显得很突兀。杭州的天气比之前的城市来得更为凶猛和热烈，差点就压抑地喘不过气来，幸好他的适应能力还勉强保持在不被人类淘汰的水准线以上，因此很快便从容了起来。直至兜兜转转坐着项目派来的大巴车到了一个海边小镇的时候，他才觉得这段漫长的路程终于结束了，那一刻身体迫切想得到休息，以至于对于项目热情的接风宴也兴趣乏然。虽然宿舍在最顶层的6楼，虽然小小的宿舍几乎被连他在内的四个人的床占满，虽然床单被罩什么的看起来都不够奢华，但他在当晚十点钟躺在床上跟家里报平安的时候，语气中自然地流露出了温暖和对未来的向往。

这是一个叫做三门县健跳的海边小镇，等到在镇子里待了月余后他对它的前世今生有了了解，一切都源于距离他们生活区15分钟车程的一个旷世工程——被誉为世界首堆的第三代核电站。这座承载着包含着他所在公司在内的太多人期望的发电设施自开工后已经建设了五个年头，然后直到他们一行人乘车来到项目门前的时候，工地上机器的发动机依然还在乐此不疲地轰鸣着。

彼时他那种愣头青只是被眼前的海边大道、项目办公楼、业主生活区、以及远处耸立的高筒型建筑物晃得出了神，略微机械地顺从着前辈们的引导，在充满新奇和激动的心情下完成了进场的一系列准备工作，并没有意识到当时耳边的轰鸣声究竟会持续到多久多远，眼前的培训考核试卷及签不完的各种入职手续办的不亦乐乎。在一切还没醒悟的时候，他发现走在厂区的路上，会有人带有一丝亲切地称他为“刘工”，当这种过往只在电视里出现的情节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反而拘谨地不知所措，一个不怎么好看的浅浅的微笑算是回应了热情的同事。

他所从事的职业跟过去四年里学到的东西息息相关，也算没有埋没了那些青春。尽管只是作为一个土建施工下钢结构专业施工队的一名普通安全管理人员，但初入职场的年轻人依然在脑海中勾勒着一些关于未来的画面，他认真努力地学习着如何成为一个合格或者优秀的职场菜鸟。幸运地是，他的同事、主管领导、引路师父都跟看上去那样的平易近人，同时一起来到这里的19个小伙伴也很好地驱散了工作之外无聊的时光。

在半年的“试用期”里，他经历了人生中太多的职场第一次，直到临近过年的时候回首往昔，恍惚间觉得时光飞逝，他似乎在做着一个纷杂的梦。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下午第一次代替部门领导开会准备发言前急速涌动的热血，那几秒钟的脉搏冲到了生命中未曾达到的高度，他不断地深呼吸并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免被其他人看出端倪而嘲笑。当他低着头把记在笔记本上的几条发言读完的时候，右侧的胸膛里欲喷薄而出的心脏跳动声还在耳边充斥着，没有再搭理后面发生了什么，等到一切平息了之后会议便结束了。

从此之后，他再没有如此激动的经历，一如因为签名被认错而被大家笑称的“鬼哥”一样，他的生活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有些波澜不惊和冷血平淡了。但那一刻的血脉偾张依然时常回荡在他的脑海里，这种感觉就像刚来项目那会参加篮球赛上他第一次作为主要得分手不断投进中投、不断来回冲刺试图封盖对手而引起的身体反应一样让人难以忘怀；也像他随手写的《人生没有绝境——在绝望中寻找希望读后感》被发在项目五六十人的管理群里被大家阅读一样令他窃喜；同时隐含着一丝知识竞赛活动里答对题目得分并且领先对手的那种愉悦；偶尔还会激荡起那个写了6个工作总结报告的10月紧张回忆。当经历了这些波动之后，后面的所谓工作考核一类的反而平淡地如一汪池水。
那一年，他依旧钟爱刘海到眉的“长发飘飘”。

不知道何时，一种莫名的情愫在某种时刻突然在早已伫立了许久的荒漠中的植株上悄然出现，这种似曾相识却又完全不同的感觉就像一种从未有过的催化剂一样刺激着那株沉寂的有些灰败的绿色如冲天的藤条一样无法自制地冲天而上，很快便到达了云霄，接着想着苍穹深处迸发涌动。短短的时间里它像一个沐浴着神圣光辉的幸运儿一样经历着人世间诸多不可名状的美好，纵然偶尔有风吹雨打或是高处的凛冽，它依旧能感受到阳光时刻如春天般灿烂明媚、让它迷醉。直到在即将冲破一切阻碍、到达新世界的前夕，它才极不情愿地停止了生长的步伐，它努力地看向了貌似终点的地方，发现原来那里有着一朵娇艳无比的彼岸花含苞待放，霎时间它似乎有了一丝清醒的意识，意识到原来就是这朵彼岸花在滋养着它向上。

于是，它坚定了自己的目标，决定不顾一切地抵达彼岸去采摘那朵代表着希望与梦想的花。只是，抵达彼岸的路程虽然只剩下短短一截却异常艰难，这段晦涩的道路尽头除了旖旎的风光还有此前它从未经历的喧嚣与波折。幸运地是那朵彼岸花也在羞涩地向它靠拢，焕发出勃勃生机的绿色枝丫有那么一瞬间跟花瓣亲密接触，很快又触电般分离开来。那一瞬宛如神梦，梦里它感觉化作尘世间一浪子，在这滚滚红尘中尝尽酸甜苦辣，爱恨情仇。当时光如流沙般匆匆划过指尖的时候，浪子沉浸在往日光怪陆离的回忆中，眼神逐渐不再灵动，深邃的目光仿佛看破一切，不知不觉间，他伫立在群山之巅，恍惚间，已是千年。待到夜尽天明，曙光出现在地平线的时候，这场梦终是到了终点。随着梦幻的泡沫在炽热的光芒下支离破碎、直至消失。这时，回到现实的它才意识到原来一切都是一场梦。向上望去，彼岸花已然娇羞的盛开在近在咫尺的那头，然而周遭的风景失去了此前的平和，厚重的云雾突然间无风自来，宛如银行横亘在眼前的时空中，它似乎听到了彼岸花声嘶力竭的哭泣或是呼喊。下一刻，它迷茫了，过去千年无数的片段无比真实地随着它的身姿不停地摇曳，荡漾出搅动风云的劲头，只是眨眼间现实却又会让它如无根之萍般兀自张牙舞爪却又无济于事。梦醒时分催化剂失去了效用，它以一种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转回去，很快地又回到了开始时灰败的植株状态，彼岸花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消逝在时光尽头。这一年，荒漠上空的空气灼热到极致，却又在夜晚时分降至酷寒，幸运地是，这植株最终活了下来，并且似乎比过去更坚挺了些。

这一年春天，自从刘泉来到这个小镇后已经过去了两个新年，项目的不断变动导致周遭的人员也在经常调整，作为“老人”的他熟络地往来于新年期间每晚的娱乐活动中，偶尔也会在时下流行的“撕名牌”游戏中拔得头筹，这种运动类的游戏他总是乐此不疲地参与进去，短暂地热血澎湃带来的精神体验甚至比过去一年里他所取得的各类安全奖项更有成就感。因而在农历春节过后的项目部站在表彰大会的舞台中央时，他内心波澜不惊；但当两个月后他作为一个控球后卫击败过去几年的竞争对手时，内心却在早已进入炎热夏季的深夜激荡地睡不着觉。也许，此时工作之于生活的意义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年轻人身上并没有那么色彩斑斓。在一些寂静的夜晚，他会化作那似乎永远伫立在荒漠的植株愣愣地盯着星空上不属于家乡的晶莹出神，半年一次的艰难回家之旅会对这种恍惚起到饮鸩止渴的效果，记忆中那些人、那些物虽历经岁月洗礼仍刻在他内心深处，这种流淌在骨子里的情感此前一直被相对融洽的工作环境压制的翻不起浪花。

然而，就在这一年，动荡的项目让他经历了工作以来最为艰难的一个夏天，当积压的负面情绪不可阻挡的爆发之后，灼热而滚烫的光线在他苍白脆弱的体表上留下微痛的红色似乎也告诉了他几个月后黯然离场的结局。剩下的日子填写了他这职业生涯里浑浑噩噩、虚度光阴的空白，这种滑稽的情形原本似乎不会出现在他可笑而幼稚的规划中。冬去春来，早已病入膏肓的爷爷终究没能看到他孙子洞房花烛夜的场景，错过爷爷最后一面终究成了他心中的一个遗憾。半个月后，他辜负了关键时候给予他温暖与力量的“孤独丽影”，拖着简单的行李，给这座城市里的很多人留下了一抹来不及告别的背影。
这一年，他剪掉了刘海到眉的“长发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