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杰

“小姐，小姐……”

穿越到这里已经三年了，我找不到回去的方法。我迷迷糊糊，不用睁眼就知道，我还在这里。梦中，我在48层的江景写字楼的大玻璃窗前，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照进我的眼睛睁不开，我正想把窗帘再拉上，却被丫鬟小翠摇醒了。

我睁开眼，看见昏暗的屋里，窗格透进来的几束光带一条条射在我的被子上，光带里的灰尘如同太空里的粒子随机游弋，我恍惚间，如同看见了天堂。

“小姐，小姐，你醒醒，表少爷来了。”

表哥？那就是三年前我穿越到这个世界第一眼见到的人。那时的我，身穿绫罗，懵懵懂懂走出屋，看到的是京城一座官家大宅，走到一棵桃花树下，迷离间看见那个面如冠玉，眉目舒朗的男子缓缓走来，一身古装常服，在微风下飘逸如仙，玉树临风四个字在我脑子反复回响。

“羽妹妹，你喜欢这桃花吗？”他轻声问道。

我竟然如同被倾慕已久的大明星忽然垂问，满脸臊红，说不出话来，竟转身逃走。

三天后，我才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周围的状况。我是江南盐商梁季独女，正随母亲来京城姨父家，表面上是母亲与姨母姐妹相聚，实则是为我与表哥定下儿女婚事。

姨父当初进京赶考之时，得到我的父亲的资助，当时便定下了两家的亲事。姨父后来高中，官运亨通，已是正三品户部侍郎，姨母是继室，表哥为姨父前妻所生，因此我和表哥并无血缘关系。

我穿越到这样富庶的家庭，这样完美的未来夫婿，虽然如今这副皮囊差强人意，以为应是妥妥的女主了，直到看到她。

“殷妹妹见过表小姐。”她右膝微屈，低头行礼。她一袭粉衣素裙，柳叶暗纹，不施粉黛，却唇红齿白，清风拂柳，气质如兰，我想大概林黛玉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后来从小翠口里才知道，她自小养在姨父府中，其父曾为姨父同榜高中好友，朝廷之上因言获罪，被发配之前以女相托，于是姨父接入府中，自小与表哥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府里众人叫她殷小姐，唯有表哥唤她冰儿。

那天表哥随行身后，看殷冰儿的眼神如同怕她化了，那种韩国偶像剧里男主唯有对女主才有的百炼成钢绕指柔的眼神。我感觉我们像在一个舞台剧上，射灯打在那对金童玉女身上，而我已融入他们身后黑色的幕布。

随后在京城府邸的每一天，我看着一幕幕如画般的景象，他吹笛，她抚琴，他下棋，她对弈，他写字，她研墨，他作画，她题款。我站在一旁，连走上前的勇气都没有，因为这些我全都不会，连认字都靠半猜。

长辈的定亲大事仍在进行，我心情郁结，觉得我穿越过来有啥用呢，我相貌平平，不学无术，我无法与表哥意趣相投，连做一个粉丝的资格都没有。我催促母亲赶紧回家，恰好父亲寿宴在即，于是我与母亲坐上了回江南的马车。

回到我的商贾之家，我才明白我穿越过来的价值。父亲明面掌着官家的盐运专供，私下管着几千盐帮兄弟，在苏州一带黑白通吃，叱咤一方。

琴棋书画我不会，做生意我可是擅长啊。作为父亲的独女，权限自不必说，加上我优异的数字功底和报表核算水平，通过查账，巡店，找核心成员了解情况，财务分析，不出一月，便把父亲的生意摸的清清楚楚。盐业本是暴利行业，只是存在各种风险，查漏补缺，分散经营，两年多时间，我已经把父亲的生意扩大了两三倍。

父母并没有催促我与表哥的婚事，姨父也搁置不提，因为朝堂事杂，每日战战兢兢，姨母身为继室，也不好多说，一晃三年过去了，表哥居然来江南找我。

“羽妹妹，你一向可好？”

表哥素衣简从，身边站着殷冰儿，也是一身素衣，她一见到我就泪如雨下。“闯王进京了，大人和夫人都亡故了。”

原来今年就是李自成攻入北京的一年，崇祯自缢景山，我知道四十多天后，吴三桂将冲冠一怒为红颜，放清兵入关，随后就要改朝换代了。

我从来不记得历史里的年号，也算不清是公元多少年，我这才知道我穿越来了这么个乱世，好在我家豪富，即便打仗关了生意也几世不愁了，收留表哥和殷小姐自是不在话下，有这对偶像般的古风帅哥美女作伴，即使当配角，我也是愿意的。

“羽妹妹，谢谢你的照顾，我们要走了。”我以为他们来避难的，二人柔弱，在这乱世我这里岂不是最好的港湾？他们有情从此要半生相守，我也愿成全他们，谁知不出几日，表哥来跟我辞行。

“你为什么要走，你们要去哪儿？”我有点声嘶力竭。

“我们要去南京了，福王与众大臣建立南明朝堂，招我入仕，大明危难，我不可以推辞。”

南明？清兵入关势不可挡，南明朝廷只有十八年的寿命，何苦陪它苦苦挣扎，按照历史的发展，这只是徒劳。“表哥，清兵很快入关，随后统一中国，南明不会存在多久的……”

“住口！你怎么可以胡说！大明气势仍在，等我们重整旗鼓，定能与清兵抗衡。”

见表哥如此坚决，简直是榆木脑袋，我只好转向殷小姐。“你也同意他去吗？这一去艰险，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大人临死交代，我们家受大明恩惠，不能背叛朝廷，我自是要和表哥一起。”殷小姐也是一副决绝的表情。

“可要是兵败，你们可就性命不保了。”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大丈夫也。”说罢，她与表哥相视一笑，一种相互欣赏，心有灵犀的默契，她说话声低，却像割玻璃的尖声直接刺向我的耳膜。

这两人怎么会这么傻？有大宅子不住，有安逸的生活不要，明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搞艺术的材料，却偏偏要去勾心斗角进朝廷？而且偏偏站在兵败如山倒短命的南明王朝。

“表哥，你可还记得我们的婚约吗？”我只好望向表哥，做最后一搏。

表哥露出惊讶的表情，凝望我片刻，叹了一口气，“我家已经败落，前路未卜，无论成败，都恐不能善终，羽妹妹果真还想与我履行婚约？”

“我，我只想留住你……”我突然说不下去了，只能颓然坐下。看着两人抱着殉国的决心，我作为颐指气使的梁家大小姐，所谓的经商奇才，此刻好像突然低到尘埃里了。

我呆坐于堂屋主位，望着二人幽幽离去的背影，天井的光照下来，带着中庭树杈的影子，斑驳陆离，泼洒在他们身上，穿越前逛古镇时的遐想忽然浮上心头，我恍惚间觉得我看到的是两个烟消云散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