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喜
赵芸!我听见楼下有人叫。啪嗒!不知道是小石子还是什么,从窗玻璃上反弹出去。我就是不想动,今天这样的招呼来过三趟了。天花板上有一只小黑虫谨慎地爬着,不时停下来观察四周的动静。
我一起身,势必要让它惊慌。但此时,我并不想让它走。啪嗒!又是一颗打在窗户上。我有点烦,喊三次都不应,就不能当我不在家吗?他们吃准了我没处可去,我心里骂着,却又无计可施。
我并不担心有人会上来敲门,谁来我家都会遇到一场灾难。人生够艰难的了,没人想给自己无端添堵。客厅里传来悉悉索索的走动声,那就是灾难的源头——我奶奶,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闷在家里,随便来什么人就像给她枯牛皮般的日子点燃了希望。她会拉着他或她,别人会被她的热情和诚挚的模样打动。她每成功的留下一个人,她的故事都会在这一天洋洋洒洒得到释放。最后来客会在自己的眼泪和她的眼泪中惊慌而逃,他们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陪着流泪,毕竟我奶奶的故事没有那么可歌可泣啊。
张三李四不敢上门,他们试过不止一次,每次都败下阵来。至少有一周,张三不想打游戏,李四无心写情诗。疗伤期的长度与自身抵御力有关,听说也有人一个月没缓过来的。但我奶奶相反,得到释放以后,她的精神空前高涨,能维持一个月正常人的生活态度。我无比珍惜这一个月,因为从第三十二天开始,便是长达遥遥无期的我的苦难日。
在没有访客的岁月中,我是我奶奶唯一的发泄口,直至我渐渐成年。跟我奶奶相比,外面的世界真是岁月静好,我的好人缘就是这般得来的。我有多厌倦这里,就有多热爱外界。像是逃出生天的人,看见一只猪都倍觉可爱。我这样说,你们能懂吧。
但今天我真的不愿意出门,甚至不想动,就让我躺在床上,我感觉可以躺到世界末日。反正我也在一直在末日中成长,还有什么更可怕的呢。我相信网上有一个人说的话,活着比死艰难。我怀疑这个人一直住在我家附近,并且认得我奶奶。
安静了很久,张三李四终于放弃了。我翻了个身,继续观察天花板上的小黑虫。说真的,它长得跟李四有点像,尤其是每走一步便要停上几十秒的那个迂腐劲儿。
李四是我同桌,小学中学高中,这样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是就我一个遇上。在我们这个片区,小学初中都是直升的。总有那么一些同学阴魂不散的在每次分班时都跟你凑一起,李四算一个。
高中时我们原本可以不在一所学校,他分数高出我整整一百,我是刚及线。开学前,我磨拳擦掌准备在高中开辟一个新同桌圈,就是以我为中心的四周桌排。报到时,李四居然推开了班级门,大咧咧地在我旁边坐下,对着我的瞠目结舌,莞尔一笑。这是我第一志愿。他说。
我想冥冥中大概真有一个叫命运的人,像马戏班主那样,安排不同人物在我生活里出场。可是,为什么给我分配的对手这么少,是人员紧张吗?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奶奶和李四从此在我心里成为了固定角色,任风云变化,他们俩大概注定要跟着我一路同行到未知的那一天。
李四读的大学跟我也在同城,是的,我们俩都报了本地院校。这样一来,我所有的小学中学高中同学要想知道谁的消息,都会问我和李四。并且像串了词一样的同声,哎,我刚问了李四,你不知道这个事吗?或者,我刚问了赵芸,李四,你也知道吧。更有好事者在建立班级群之后,将我和李四特别标注起来,无形中像是要传递给其他同学一种不言而喻的关系。我很恼火,但也没法逢同学就澄清,我和李四啥关系都没有啊,全天下男人千千万李四不在此行列啊。。。我不能这样,因为,那是我奶奶的杀手锏。她就是靠祥林嫂这门绝技,杀戮了所有来我家登门拜访者的意图。
喔,对了,李四本名不叫四。是为了对衬张三,我给他改成了李四。
张三与我短暂的学涯没有一毛钱关系,我认为他也不该和我后来的生活扯上关系。但不幸的是,马戏班主大概手滑,将他扔到此地。他是我前同事,就叫张三,弓长张,阿三的三。
张三是命苦的程序猿,天天靠吸代码活着。我们俩共同负责一个小项目,我出方案,他实现落地。有项目就有加班,有加班就会变成革命战友。但我在听说李四是张三的远房表弟后,我死了与张三同坑战斗的心,只想尽快把项目结束上线,然后拜拜。
这次上天眷顾,没等到项目结束,我就被辞退了。在一次小版本上线前,我和张三熬了几个通宵测试无误。正式上线那天,我正在家里补觉,被主管三四个夺命拷追醒。主管具体说的内容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我不断将话筒拿远,因为我感觉连同噼里啪啦声音过来的还有主管喷射状的唾沫。别问我怎么知道,没挨过骂,还没看过挨骂吗。
骂到我手机没电,虽然本身电量也不多。但我在关机后,已经彻底清醒了,于是我坐在床上认真的思考了一会。第二天,我没去公司。赶在九点上班前,我给张三发了个信息,告诉他我辞职了。
两分钟后,张三的信息回过来。我靠!说辞就辞的节奏,老子意外地煎饼都掉地上了。我很开心,混了这么久,总算产生了一点跟张三同仇敌忾的感觉。
没多久我加入了一个创业团队,大家都很年轻,领导也不仗势。依旧每天加班,开主题会,写方案,与程序猿各种撕。但没关系,这种撕的程度对我来讲,只是我奶奶的初级段位。有时候回家早,我会把团队中撕的小高潮学给我奶奶看,果然吧,我奶奶嗤之以鼻。老江湖还是不一样的。
创业团队人手少,我便介绍张三做了其中一个项目的外包。张三周末会来现场参加讨论,有一次他把李四也带来了。我说李四一个大学图书馆的小馆员来这里合适吗?张三说合适,李四也点头,他隆重的向团队领导介绍自己,是一名大学图书馆光荣地书籍管理程序猿。正值人荒时期,能用就行,领导也顾不上挑剔。这样,李四就成了张三外包小团队的第二名成员。
我把被子蒙过头,心里一片哀怨。人生没有知己也罢了,偏偏能称为知己的是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的人,这比没有还可悲。在得知我失恋后,他俩能做的就是隔三岔五带我出去吃喝。我们从南吃到北,又趋车一路吃到邻市。吃过的烤串连起来,能绕鼓北区一周。我不想再绕第二周,坚决地推掉他俩攒的所有饭局。
你说,工作能使人忘却痛苦?是的。但偏巧,我暂时缺这个药。让我失恋的对象,正是创业团队的小领导。彼之砒霜,吾之蜜糖。我连工作都没有了,感觉自己二十多年来没有最颓,只有更颓。
躺到夜幕降临,我感觉自己的背开始疼,怎么换位置都不行。只好爬起来,一坐起来,肚子咕嘟一声。我拍拍它,好吧,我可以不吃喝,但不能让你跟着受罪。家里没什么吃的,如果我不出去,奶奶只会让楼下的菜贩一周送一次菜上来。
我准备去煮一包方便面。门刚拉开,看见昏暗的客厅里我奶奶像静止地雕塑般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她这样做了多久,我以为她早回房了。
你要不要吃面?我试探着问,心里有些内疚,光顾着自己避不见人,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尊老。
不吃。奶奶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空无一物。
我站了几秒,等她下一步指示。奇怪的是,她不再说话,仿佛人又走远了。
奶奶?我走过去,顺手按开墙上的灯光按钮,柠黄色灯光哗——从房顶向四面倾泻下来,在电视墙的位置转了一个直角,那里是奶奶的书柜。
赵芸。奶奶看向我的眼神与往常不一样。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醒过来后,我觉得这个梦是真的。
什么梦。我有点担心的把手盖在她布满皱褶的手背上。奶奶老了,皮肤失去了汩汩地生气,像一截与世无争的枯木。
唔。。。奶奶瘪了瘪嘴。你爸和你妈一个在背课,一个在忙着跟我吵架。你说,都是媳妇跟婆婆过不去,没见过儿子跟老妈势如水火的。
我不说话了。在我的认知中,父母只是个代号,我所有成长的记忆里只有奶奶。父母像是把我带到了这个世上,然后去执行宇宙中另一个任务了。
你妈备课比我年轻的时候快,教书也好,示范课总是人满为患。不然我这个区语文学科先进代表也不会看上你妈做媳妇。老太太笑了笑。喏,你爸呢,就差多了。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儿子,只在小学混了个体育老师,实在难以相信。
我听着,像是在听一个不相干的故事,而且我很熟悉后面剧情的走向——介绍完我爸妈各自的生平,就要讲戛然而止的部分了。也只能讲这部分,因为我父母跟奶奶共同生活的日子实在短的难以积聚太多回忆。
他们出去旅游的时候,飞机失事。不是国内航班,在遥远的大西洋。奶奶连思念都要从北半球绕到西半球,对于一个省门都没出过的人来说,这实在难为了她。她的思念就像悬在空中的线,总也落不了地,慢慢地,心里的空缺就在精神上也挖了一个相同的洞。
我一岁的时候,奶奶住了半年脑科医院。三岁时,爷爷也走了。我便和一个永远也不能完全康复的奶奶延续着另外三个人的生活和血脉。
奶奶哭起来,这次,我没有回房间,而是将她抱在了怀里。她肩上的骨头咯到我,像一根生铁抵住我的心,对面像是有人握着这枝权杖。它在质问我,凭什么活得这样颓废,让我给出理由。我想解释,奶奶的歇斯底里让我招架不住。年复一年闭封的生活让我压抑。看不到希望的日子让我窒息。没有父母的现实让我失去了哭的权利。
不公平!对我公平吗?我想从黑暗中揪出那个马戏班主,你凭什么在我还未懂事时就撤走了本该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你凭什么让我奶奶中年丧子,老来丧夫!科技和医疗这么发达,为什么治不好我和奶奶的病,让它们在心里生根盘枝狰狞妄为!如果我奶奶是家里灾难的源头,那我就是同谋者,被命运推到台前,手里握着不知所措的刀,一脸无辜的模样,双手沾满痛苦的粘液和洗不净的悲伤!
时钟擦擦地走着,将将晚上七点。我抱着奶奶,就这样依偎在沙发上。我的热爱世界是假的,我的好人缘是关闭自己的外相。这么多年来,我寒冷地行走在世间,不取暖,也不知暖。失恋并不能伤到我,因为对一个只爱自己的人来说,外人不过是她逢场作戏的工具。
我想到天花板上的那只小黑虫,原来我才是它,走一步要停上很久很久。我怔怔地想着,奶奶的哭泣渐渐微弱,她双手紧紧抓着我衣服的外襟。我想,原来这样就能抚平她的悲伤,我为什么不早做。
咚咚。有人小心地敲门。我本不想理,但奶奶听到了,她抬起头,脸上生出一丝欢喜。她喜欢外面的世界,哪怕对她只是短暂地救赎。
我只好起身去开门。张三,李四?
他俩紧张地看着我,赵芸。
奶奶早起身迎过来,泪水的痕迹荡然无存。欢迎啊,进来坐。
谢谢奶奶!他们欢喜地应着,没心没肺。
张三从身后摸出一个大塑料袋,李四嗵地往桌上放了两大瓶饮料。
带的啥?我走过去,嗅嗅鼻子。
烤串啊!张三叫起来。奶奶能吃吧?我特意买了不辣的,一起来啊!
所以,就是这样吧。生活嘛,谁还没有一点给自己解围的能力,和狐朋狗友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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