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路的爱与愁

作者: 七喜2007 | 来源:发表于2019-02-17 18:25 被阅读27次

    文:七喜

    一模一样的大巴比肩接踵的停在天津路两边,这里囤积着电影院、超市、文化馆,和一家开业了五年的购物商城,寸土寸金是形容这里。旧巷子拆掉以后,电影院和文化馆之间空余出一条夹缝,成为两座风格迥异建筑中的河西走廊。

    不知道哪天,一个穿蓝杠运动服的男人在夹缝口摆了节玻璃柜台,走廊不见了,柜台里放着七八款低档香烟。蓝杠坐在柜台后看报纸、看手机,余下的时间就是盯着大巴看。有几次返程回来,刚转过幸福路,车头甩进天津路,我看见蓝杠遥遥地起身,面向我们的方向。我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车子停下来后,再看蓝杠,他矮着头翻报纸,一副再嘈杂都与他无关的样子。

    蓝杠作息稳定,日出即来,日落而归。来的时候,骑着一辆二八大杠,后座上用弹力绳系了一个墨绿色的帆布包。下车后,先把柜台从夹缝里拉出来。然后卸下帆布包,从里面摸出香烟,伸进柜台架子上放好。走的时候,再掏出帆布包,把香烟悉数撸回去。没有人知道他住哪,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儿来。

    作为一日游大巴的发车和回程点,宇通、金龙、考斯特的司机们在这里朝接晚送,吞吐着数量众多的游客。人们慢慢接受了天津路上的这块补丁,新来的游客甚至将此默认为代表性的地标。蓝杠和他的柜台也成为最频繁的话题,活在这条路上的店主、服务员、清洁工和大巴司机的茶余饭后。

    我不需要任何标识,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天津路。豪哥资历更老,用光头的话讲,甩天津路所有商铺八条街那么远。我们这些一日游的司机和地导们,在这里还是一片平房危楼时就开始讨生活。地面的每一块沥青都留着密密匝匝的车轮印,浸泡着我们劳碌发馊的汗水。

    天津路的任何变化和新增元素,没有人比我们更有发言权。我们执着地认为自己代表着天津路,并且与天津路是同命运共呼吸的亲人。因此,对蓝杠,司机和地导们讨论的比谁都热烈,仿佛不把他的来龙去脉摸清楚,对不起自己在天津路的权威。

    只有一个人例外,豪哥。

    豪哥不爱讲闲话?没有的事!扯淡属于大巴司机的工作范畴。

    苏B-68901的宇通司机光头最喜欢来我们车上摆龙门阵,对于神秘的蓝杠,他几乎隔三岔五就有新消息过来。豪哥不搭腔,让他传闲话的特长屡屡遇挫。

    在一次依然得不到响应后,光头对自己的渠道消息能力失去了信心。他嘬着牙花说,要不然,让小妹去泡他,就知道他什么来路背景了。

    我从盆里捞出抹布冲他甩过去,正盖在头上,脏水顺着眉毛滴了半脸。

    豪哥在旁边,光头不敢发火。妈了巴子!他撸一把脸,骂骂咧咧走了。

    光头总是这样,说话三四不朝调,被豪哥被我骂是常事。我继续擦座椅车把,豪哥对蓝杠,沉默地也令我好奇。但他是我老板,工资告诉我,不该问的别问。

    这个周末生意不好做,我们只接了周六的客。周日没有单子,豪哥和我来到车上,想看看其他家有没有多余的散客匀几个出来。

    车是豪哥的,挂在后视镜边的营运执照上也是他的大头照片,跟旅行社谈下一日游的合作据说还是他单枪匹马。我是他招来的唯一员工。

    豪哥多大年龄?不好说,三十出头?二十大几?都有可能。他身材壮硕,肌肉在白衬衣后面顶着,像蕴着随时会爆炸的能量。但跟他这么多年,没见过豪哥发火,连情绪波动都很少有。甚至有时,他会做出类似女性的小动作来,比如掏出手帕一遍遍仔细擦裹着橡胶的方向盘。

    我们在天津路附近的夜市找了一家排档做工作餐,各种浇头的盖浇饭或是炒饭,豪哥还要配一瓶啤酒。偶尔生意好时,豪哥会添两个菜,加瓶啤酒,给我塞一罐旺仔牛奶。我喜欢陪他一起工作餐,喜欢同他出车,喜欢能喝到旺仔牛奶的日子。他仰脖灌酒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右耳后有一块刺青,好像是字母缩写。赤红色皮肤掩住了字母的轮廓,只留下浅浅的斑纹。

    五月梅雨季,早上出了会太阳。此时,街面像被泼了洗笔的颜料水,昏黄黯淡,一场雨无声地酝酿。旅游大巴陆续驶出天津路,停车位像麻将牌里的空档,一块块摊平在马路两侧。

    庞然大物一走,犄角旮旯暴露天光下,清洁工扫着宣传单、脏纸巾、快餐袋子和污渍斑斑的避孕套,嘴里蹦着脏话,一路扫到香烟柜台。

    抬抬脚。清洁工正在追捕一只沾满灰尘滚来滚去的软胶小球,大概是哪个小孩落下的玩具。球停在玻璃柜台边缘,蓝杠的一只脚挡在它和清洁工的扫帚之间。

    蓝杠从晨报中抬起头,他没明白清洁工的意图。

    闷热让人烦燥,清洁工抬高八度嗓门,叫你抬脚听不懂啊!污糟糟的柜台碍事八拉!说着,为了尽兴这顿发泄,他还抬脚对着倚墙的二八大杠踢了一下。车子本身大概没停稳,突然加诸的外力让它轰然倒地,咣!

    蓝杠腾地从柜台后面站起来,清洁工顿时萎缩下去。他壮硕的让清洁工死心塌地,表情撑着镇定,气势和汗珠一起跌到地上。蓝杠一只手拎起清洁工的衣领,将他提到自己视线平行。

    我正凝神等待剧情演绎,冷不丁,清洁工身后冒出一个跟蓝杠同等高大的身影。豪哥!我转脸看看身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的车。

    蓝杠松了手,清洁工如临大赦,拣起地上的扫帚快速从两个巨人间隙逃走。空气潮湿的能滴下水来,蓝杠和豪哥对恃着,静止的画面弥漫出一股纠葛不清的味道。两个人都没有动,身后却仿佛起了惊涛骇浪。

    面对这样的场面,我是生疏的,后背粘得难受。他们牵扯着我,出了一身大汗。

    突然,有什么声音砸在车顶上,我怔了一下,很快,更多声音砸过来,渐渐密集。雨水撑不住酝酿,终于没头没脸地倾盆而下。

    豪哥动了,他伸出手去,像是要拍拍蓝杠的肩,或者,握他的手?没有答案。因为只到了半路,他就停下来了。手指悬在空中尴尬地停了几秒,豪哥快速地抽回,连同他的转身,像是雨赶着他离开,三两步,他就跑回到车上。

    蓝杠在他抽手而回的时候,也转了身。他低头从柜台下面抽出一把沙滩伞,唰——伞面旋出可口可乐的广告,将他和柜台笼进了半圆型的阴影下。

    他们动作太快,我没有反应过来,豪哥上车后我的表情还停留在生硬的阶段。你看到了?豪哥向我走来,我有点紧张,不知道他问的是我看到的哪部分内容。

    揣测过程需要时间,面对他的逼问,我只好后退。一直退到第五排椅背,他的鼻尖离我不超过五公分时,终于停下来。

    你看到了?他又问,嘴里飘来煎饼蒜沫味儿。

    嗯。我决定什么都说。你问什么我答什么,一份工作而已,哪里就要这样惶恐。

    我迎上去的目光,瓦解了他的表情。有一瞬间,他眼底闪过迷惑,像是我知道了他天大的秘密似的,他咬着嘴唇,仿佛在纠结要不要对我坦白。

    我住的离天津路不远,最初我不住在这里。城郊结合处的安置房更便宜,租金不到五百。做了一段时间地导后,豪哥推荐我搬到这里,是他的关系。我没见过房东,按月打八百元租金到一个工行的帐号上即可。

    房子是单室套,隔成了两间,一间门锁着,塞满了房东的杂物。我用另一间,十个平方。独立卫生间和厨房,卫生间还装了浴霸。我很满意,虽然多出三百元,但豪哥给我加了住房补贴,他说单位里都有这项福利。

    喝到旺仔牛奶的日子总是令人愉快,这意味着月底奖金会多发一点。洗完澡我兴奋得睡不着,就想到豪哥耳后的字母。在这个位置,以这样的形式出现的字母本身就带着暧昧的讯号,我不用问也知道它背后承载着一个与豪哥血脉相连的故事。

    我又开始想字母的归属者,她是一个长发及肩的女大学生吗?杂志上多得是这样的文章,底层打工者爱上了女大学生,身份悬殊,爱情难继,分手时两人留下了终生的印记。

    不对。我甩甩头,甩掉这个庸俗的故事。

    台灯在床边呼吸急促,我一伸手就能把它拉入黑暗,让它和我都摆脱这种没有答案的焦虑。我感到刺激,又生出迫切需要了解的渴望,像一只只小手在房间里东抓一把西抓一把。按捺不住,我拿出手机给豪哥发了条信息。

    你耳后的刺青是什么意思啊?

    五分钟,手机还黑着屏,像一个人愤怒前愈发沉默的眼睛。我把历史记录删了,悻悻睡去。

    第二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出手机。没有回信,没有来电,什么也没有。我怀疑昨天的信息,是不是自己的臆想。

    豪哥没提任何事,连眼神都不带一丝询问的掩藏。那天来了一波上海的客人,我们跑了既定景区后,应游客要求又加跑了一处山领。我才知道这座山上有一间庙,客人们边旅游边跑庙,一下车呼啦散开,各烧各的香。

    我举着旗子站在空旷的佛殿前,野地里的风不按规矩,旗子一会往东极力抻直,一会往西。我把衣领后的帽子戴起来,额前的散发挡在眼睛上。远远的,我看见豪哥从驾驶室下来抽烟,暗红色烟头在他红膛膛的脸上闪烁。他面对着我,或者没有,我看不清。只是隐约感觉到有目光的灼烫感,让我不那么冷了。

    他在离我隔一座的三排坐下来,我也软下后背。雨水在车窗上流淌,一遍遍冲涮出灰尘下脆弱明亮的玻璃。隔着窗户,再也看不见蓝杠和他的柜台,也看不见街边正渐茂盛的法国梧桐。玻璃扭曲着,水滴断开组合挣扎破裂,像许多小人在跳一支艳绝的鸿门舞。

    今天幸好没出车。豪哥带着侥幸的说。

    我走到驾驶室,把火打着,扭开空调。嗡嗡声充斥了整个车厢,将舞曲关在门后。

    他是你认识的人?我先发制人,冷气上来了,让我的头脑也异常清醒。

    豪哥抬起头,睡眠不足的眼白中血丝跳了两下。

    他第一天来,我就认出了。他说。

    所以,是你的旧相识?我换了一个更近的词。

    我们。。。豪哥在努力措词,嘴张了张,最后合成一个,嗯。

    你搞同性恋,怎么不早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泡酒吧,要过得这么灰头土脸安份守己!你他妈不是正常人,你找我做什么?!我喊得乱七八糟,歇斯底里,逻辑混乱,莫名其妙。

    喊了还不过瘾,我四下寻找,一眼看到水盆里的抹布,操起来就砸向他的脸。我要把他的温吞、憨厚、包容,人畜无害的表情统统擦掉!我跳过去,骑在他腿上,抹布一通乱揉。

    豪哥起先试图拦住我,腿向后伸想要摆脱缠到腿上的人。但我太彪悍了,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兽。我跟他撕扯着,抹布横亘在我们之间被拉成一块紧绷的武器。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很狰狞,隔着抹布,我只看到他的眼里渐渐褪去的愤怒,和慢慢涌上来的平和。他的手上依然用着劲,只是目光柔软,甚至把他的腿放平了一些,好让我坐着舒服。

    这一套吃准了我,哪来穿过来的子弹,砰!直击我的脊柱,我一下子瘫掉,软在他怀里。像温泉没过了头顶,粗糙的棉布传来一浪一浪的温暖,我感到车厢裂开了,辅天盖地地雨水落在我头上,脸上,手上,落在一切没被温泉拥抱的皮肤上。

    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接住了我,把我从水底唤醒。这只手引导着我,慢慢浮起,浮起。走过悲伤的腹部,最后停在一处缓低的丘陵。

    这是?我在眼泪中寻找答案,这是女人的胸部。我不甘心,确认般的自己走了一圈,没有错,虽然尺码不习惯,但特征毫无问题。

    轮到我震惊了。我的眼皮在乱跳,从豪哥身上跳下来,难以置信。

    他粗粝的脸上竟然泛起红晕,钢针似的短发在这抹红晕下显出另一番韵味。我感到羞涩,难堪,冷气也挡不住额前后背不断渗出的汗。

    我们对视了几秒,豪哥,喔,不,我该叫她姐。她对我友善地笑了一下,没有嘲弄,没有轻视,没有责怪。她的笑容中散发着满满的歉意,也许是包容,也有宠爱,像姐姐那样。

    幸好今天没出车。她再次说道,并干脆地解开衬衣顶扣,大手作扇子般在脸前扇风。

    我不想这么快翻篇,太戏剧化的生活不是我的特长。我拿起包,准备提前下班,可能也是辞职。我当面说不出来。

    走到前门,拉了一下开门闸。哧——门滑开,车下竟然站着一个人。是蓝杠。

    我们擦身而过,我下车,他上车。他收起伞的一瞬间,我注意到他的左耳后也有一块纹身。好吧,我是刻意留心的。车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我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

    喧哗热闹的天津路在雨中变成模糊的抽像画,空荡荡的街景中停着一辆57座宇通。天地混沌,我看不清车厢里的人。我站在法国梧桐下,最后看了一眼香烟柜台,准确的说是半片玻璃柜角。可口可乐广告挡住了大半雨水,在柜台下积成一块浅滩。

    她是谁,他是谁,我是谁,不重要了。对我来讲,那一罐旺仔牛奶带来的实质意义远比知道一个人的来路更值得追求。天津路在身后拖成一条短直线,我只要一转弯,就会将它彻底抛离。

    请问。另一把雨伞迎面碰上来。天津路是在这里吗?伞下有一截奶白色裙裾和秀气的脚踝。

    对。我答道。

    再请问。雨伞迫切地向前一步。你知道这里有一个卖香烟的人吗?

    我忍不住好奇,向伞下探去,长发及肩,圆边眼镜,顶多不超过二十五岁的年轻模样。

    女大学生?我问道。

    她擎着伞,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此问。怔在原地,答是不答?我看出她毫不掩藏的家底。

    喏。我愉快起来,伸手指向后面。十米外就是了,那个可口可乐,看见没?

    谢谢啊。她和伞一起向我微微鞠躬,然后踩着水花向可口可乐走去。

    我与天津路朝夕相处了七年多,这条街上仍有许多我不清楚,也无法驾驭的事件和人。哪怕它曾经瓦砾遍地,又看它高楼平起。我们只是依托这里讨着各自的生活,十年,二十年,在它繁华峥嵘的面貌下,人们安全的掩藏自己,用柔软的流年抚平伤痕。

    故事被埋进冬眠,每个人眼底燃着烛火。这里的人粗糙地活着,却从来没有失去追寻光明的勇气。我向小屋走去,也许我也不该辞职,梅雨后就是暑期旺季,谁知道呢。我含着泪,已经开始怀念起一个叫天津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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