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
迎着来自黑色大地的呼啸的风,乐毅感到自己那么沉重,又那么轻盈,像雨水,也像雷霆。
向下——
身边却没有同伴,没有温柔的抚慰,只有无尽的夜的虚空。
向下——
乐毅勇敢地投向大地,这使他看起来更像一颗陨落的星辰,独自划过喑哑的夜,独自燃烧,独自消融。直到被大地拥入怀中。
"就这样一直堕落,"他这样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从前怎么担心得要命?”
总是告诉自己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到头来却活的不成样子,这真是可笑的事。
“就这样一直向下,”他这样想,“要是没有终点就好了。如同故事里说的,且给我一个秘密的奇迹。”
他想象自己在坠地之前,就像故事里的人在被子弹射穿心脏的刹那,得到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以使他在头脑里完成他未竟的事业。一部戏或一部诗。虽然乐毅并没有类似的事业。但是在死亡之前,有空思考一下人生也是好的。慕容倒是有一部小说,但是乐毅确信就算给他再多的时间,他也不可能写完。可笑的家伙,一心要写出一个伟大的故事,却无法对抗他的写作障碍。这还真是可笑的事。
“向下,”他又这样想,“或者什么也不用考虑,就像另一个故事说的,我应在死亡之中老去。”
据说有这样的一个山谷,一个孩子从上面掉下去,当他跌到谷底的时候,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奇怪的是,乐毅不信陈博士的时光机,不信谭博士的永动机,却一度非常痴迷于这样的传说。进而担心,他若是那个孩子,在坠落的过程中难道不会感到烦恼吗?比如饥饿的时候要吃什么,口渴的时候又要喝什么呢?除非顺着山谷向下,一路长满了美味的果子——奇怪,不是有厌食症的吗?甚而还流下了口水。他就这样一直坠落,从童年进入少年,从少年进入青年、壮年,直至老死。
然而,饥渴又算得了什么呢?最大的烦恼总是寂寞。青年时代,他终于有机会谈一场恋爱,虽然那是一个有抑郁症的姑娘——必然是抑郁症,爱跟她自己的心较劲。她本住在山谷里的某个地方,某个时候她正在采茶,在她抬手擦汗的当儿恰好看见从空中落下来的乐毅。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已让她情有独钟。
“向下——”她这样想,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
他们便一起坠落,牵手,拥抱,然后亲吻、做爱。直至有一天他们大吵了一架,于是又分开。她太过理想化了,乐毅却太过现实,他们注定要彼此伤害。即使如此,乐毅还是经历了一次曾经得到过回应的爱情,并借此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终于摆脱了处男之身。
“真好!”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不禁有些同情慕容。“可怜的家伙!”
乐毅常常想象这样的事。就这样一路向下,乐毅终于荒废了他的青春,他在自己的中年时代坠入一个空中的集市。当然,所谓集市不过是一群坠落者的集合。他们有的比乐毅跳下更早,但是借助宽大的衣襟得以形成更大的空气阻力,所以下落更慢,这有点像蝙蝠侠;有的虽然比乐毅跳下更晚,但是由于经验的匮乏,他们的坠落更加干脆,就像刚被打落凡尘的猪头。
他们三五成群地结起伙来,为了相同的兴趣或者利益而结成不同的团体。他们互相帮助,彼此分享果子和饮水,多出来的部分则用来与别的团体交易。当然,他们也常交流彼此的心事,这样才不会寂寞,也常就坠落的技术细节展开激烈的讨论。
某个时候,乐毅也加入过一个团体,那是一个邪教组织,信仰一个唯一的神,叫做王丽。在那之前,乐毅从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信仰,更不知道有这样的神。他因此追问,人就嘲笑他的无知和残忍,让他困惑不已。
“你真的不知道吗?”人含着泪这样提醒他说,“唯一的神却有另外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人就痛哭起来。“贝亚特丽奇,贝雅特丽齐——”他们大声地嚎啕着。
乐毅更加因此更加迷惑,因为记忆之中似乎真的存在过那么一个王丽,但是关于她的一切正在变得遥远,随着他的下落变得惘然。仔细回想,那又像是不久以前的事,在乐毅坠下以前,他们都还是个孩子。他捋着自己的花白头发,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老去。
“贝雅特丽齐,贝雅特丽齐!”他这样喊着,也大哭起来。
终于坠入谷底。
“贝雅特丽齐,贝雅特丽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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