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的时候有个老学究,叫罗隐,考了十次进士,就是中不了,还碰上了战乱,不得不回家乡杭州归隐。一辈子没做过朝廷的官,最后给吴越节度使钱镠(liu)当了小吏。
不过他的诗名很大,连皇帝——唐昭宗都知道,唐昭宗可怜他的才华和境遇,想赐他个进士出身,不料有个近臣跑过来揭发说:不可啊,你看他都作了些什么诗啊!
“楼殿层层佳气多,开元时节好笙歌。
也知道德胜尧舜,争奈杨妃解笑何。”
活脱脱在辱没您的先人——唐明皇呐!
唐昭宗仔细看了又看,才觉得此诗先扬后抑,确有讽刺意味。于是彻底打消了赏赐计划。
这是一首诗盖棺一个人的故事。
不过还算留了条老命。
下一个人就有点冤了,一句诗送了一条命。
这个人叫皮日休。
皮日休和罗隐相比,要幸运得多,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当过苏州的父母官,也做过都城的京官。
不过又比罗隐不走运得多,因为当他在京城当官的时候,冲天将军黄巢冲进了长安城。
他没跑掉,被俘虏了,而且“变节”当了伪军。
考过科举,但是没考上的半吊子文化人黄巢很欣赏皮日休的才华,任命皮日休做翰林学士。
可是做了大齐皇帝的黄巢有点不自信,于是就给了皮日休一个任务:造舆论,把黄巢政权神圣化、合法化。
这怎么办啊?开个大V公众号?找平台发文?刷抖音快手涨粉吗?
都不是!
皮大翰林的办法是——写谶诗。
古代人迷信,一旦听了谶语童谣就会当真,政权就会被神化起来,于是皇帝就合法了。
皮日休吸了两盘好烟,喝了两罐好茶,灌了二两黄汤,终于憋出来四句谶语:
“欲知圣人姓,田八二十一。
欲知圣人名,果头三曲律。”
很简单,前两句合成一个“黄”字,后两句合成一个“巢”字。而且朗朗上口易于传播。
可是,黄巢是什么人,那可是写过: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种半通不通诗的主啊!
世界上往往是这种半通不通的人难弄。
真的明白人不会纠结,谶语就是要言简意赅,文盲都听得懂;
真的糊涂人也不会纠结,撸起袖管干就完了;
可这些半通不通的人就开始琢磨了:
“果头三曲律,是不是在骂我长得丑啊?本来我长得丑,不过就是这班兄弟近臣知道而已,现在好了,谶语一发布,点击量破播放,天下都知道了。”
怎么办?
好办!有麻烦,解决制造麻烦的人不就完了。
于是皮日休因为一句诗丢了一条命。
这里补充说明一下,关于皮日休的结局,这只是最血腥的一种说法,也有其他说法,一说黄巢兵败后,皮翰林被唐兵所杀;一说皮翰林后来逃到杭州和罗隐做了同事,一同侍奉钱镠;一说流寓宿州善终。让我们祝福他获得第四种结局,但是为了这篇文章绝不放过第一种下场,这算不算一种武断的诗祸呢?
你要是以为皮日休为了一首诗丢掉一条性命已经够悲催了,我还要给你讲个和黄巢有关更悲催的故事。
当年唐僖宗出奔,黄巢攻破长安,为了安抚滞留在京的官民,黄巢出榜安民说:唐朝皇亲贵族杀无赦,三品以上的官员撤职,四品及以下的官员不必害怕,照旧留用,同时对百姓施行赈济。
这不是挺好吗?
偏偏有一个金吾大将军私自在家中的夹壁中藏了一百来号公卿贵族。
一百来号!光吃喝拉撒就头痛了,还要藏匿,当然长不了,结果被人举报,所有人都被黄巢杀掉了。
一时间,风云变色草木含悲,血腥恐怖笼罩长安城。杀戮一旦过重,势必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果然没几天,街面上就贴出来一首反诗:
“自从大驾去奔西,贵落深坑贱出泥。
邑号尽封元谅母,郡君变作士和妻。
扶犁黑手翻赤笏,食肉朱唇却吃齑。
唯有一般平不得,南山依旧与天齐。”
赤裸裸地谩骂起义军,同情被杀的贵族老爷,希望流亡的唐朝政府军早日杀回来光复长安。
反了,反了,这还了得,黄巢紧急命令严打,一定要把写诗之人抓出来。但是饭桶部下怎么也找不出这个人。
怎么办?
好办——
恼羞成怒的黄巢下令把长安城内所有会作诗的文官以及文化人都抓起来,统统杀掉!这是宁可错杀也不可漏网一个的节奏啊,说好的善待百姓解救黎民呢?面具都撕碎了吗?
命令已发布,可难坏了黄巢的部下。不是动了恻隐之心,而是没法区分谁是文人啊。
容易——
先抓穿长衫的,再抓长相白净的,再后来就瞅谁不顺眼了,再往后。。。也就没有往后了——都杀完了。
晚唐著名诗人韦庄幸运地逃出长按后,写了一首乐府诗《秦妇吟》详细记录了当时的惨状,现附录于后,供君细品。
这一起诗案可能是诗案历史上最惨的一起。
以前我们上历史课,总觉得都是些轻描淡写的东西,只要记几个年代,背几条历史意义就行了。还觉得黄巢起义是一个很有霸气的失意者,以一己之力动摇了腐朽的唐王朝统治。往往对他的牺牲抱有一掬同情的泪水。
当知道了关于皮日休和长安文人这两桩诗案后,不知您的观感是否动摇了呢?
只有在无辜生命面前,才能榨出人性所有的恶来。
皮日休刻意的谶诗和血腥的屠刀究竟哪个更能为草莽英雄背书呢?
文 | 云间大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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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韦庄《秦妇吟》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
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
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
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
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
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
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
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
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
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
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擂金鼓。
居人走出半仓惶,朝士归来尚疑误。
是时西面官军入,拟向潼关为警急。
皆言博野自相持,尽道贼军来未及。
须臾主父乘奔至,下马入门痴似醉。
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
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
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
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
轰轰混混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
日轮西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
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
紫气潜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
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
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
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
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
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
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
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
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
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
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
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
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
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
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踟蹰久回顾。
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蛾眉出门去。
旧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
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
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
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
蓬头垢面眉犹赤,几转横波看不得。
衣裳颠倒语言异,面上夸功雕作字。
柏台多半是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
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
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
一朝五鼓人惊起,叫啸喧呼如窃语。
夜来探马入皇城,昨日官军收赤水。
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来兮暮应至。
凶徒马上暗吞声,女伴闺中潜生喜。
皆言冤愤此时销,必谓妖徒今日死。
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阵入。
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
沉沉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
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斗粟。
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
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
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寨}营中填饿殍。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
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
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
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
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
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
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
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
庙前古柏有残枿,殿上金炉生暗尘。
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
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
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
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
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
旋教魔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
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
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
前年又出扬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
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
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唯守城。
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犬声。
朝携宝货无人问,暮插金钗唯独行。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
苍苍面带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
问翁本是何乡曲?底事寒天霜露宿?
老翁暂起欲陈辞,却坐支颐仰天哭。
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
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
小姑惯织褐絁袍,中妇能炊红黍饭。
千间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
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
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
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
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
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
朝饥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
妾闻此老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
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
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
野宿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
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
自从大寇犯中原,戎马不曾生四鄙。
诛锄窃盗若神功,惠爱生灵如赤子。
城壕固护教金汤,赋税如云送军垒。
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
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
愿君举棹东复东,咏此长歌献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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