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点钟
父亲用锄头抠出一个窝,我丢下两颗花生
窝儿不深
我很想把自己丢进去
我想知道如今的我会不会被风一撩
也去发芽
一颗花生不经意碎在手心了
我被一句哭喊惊得乱了步伐
谁在红纱帐里枯坐了一个冬天
爱情敲了一下门
你一个惊喜,就粉身碎骨
它跳了一下,落在窝外了
红得如一句没有说完的诺言
天那么蓝
老天,你在种我的时候
是不是也漫不经心
余秀华二 给你
一家朴素的茶馆,面前目光朴素的你皆为我喜欢
你的胡子,昨夜辗转的面色让我忧伤
我想带给你的,一路已经丢失得差不多
除了窗外凋谢的春色
遇见你以后,你不停地爱别人,一个接一个
我没有资格吃醋,只能一次次逃亡
所以一直活着,是为等你年暮
等人群散尽,等你的灵魂的火焰变为灰烬
我爱你。我想抱着你
抱你在人世间里被销蚀的肉体
我原谅你为了他们一次次伤害我
因为我爱你
我也有过欲望的盛年,有过身心剧烈的许多夜晚
但是我从未放逐过自己
只要我的身体和心一样干净
尽管这样,并不是为了见到你
余秀华三 写给阿乐的九十岁
我从家门前的柳树上
砍下粗细适中的一截
做我的拐杖
选一个晴好的日子,去看你
穿过城市的霓虹
穿过街角的那场风
选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去看你
从江汉的双塔上
走过光电大楼宽大的影子
你的腰弯下了
我正好与你齐眉
我依然走在你的身后
习惯在你的影里
把心思收收收收
唯一不同的是
偶尔之间你我的咳嗽
代替了
不知从哪里说起的话语
余秀华四 我叫“楚”
我大家闺秀一般等你来爱我,或者等你为我制毒
我信心满满,月满西楼时临水吹箫
我把信念,书签,写诗的小毫全部藏起来
只留一阶月色,和可有可无的细风
我叫楚,内心一直有着万千河流和大学覆盖的火山
手里握着四季和已经破碎的物种
我的山河在千年的情感里空明着前朝光泽
小舟逆水来,号子起来,谁的哭声开始诗情画意
我叫楚,头戴凤冠,着霓裳,一舞花飞雨
我的国度在我心里面是一张永远的地图
我漫不经心地等你来爱我
随手种下大豆和芝麻
我的土地在什么时候都可以生根发芽
你什么时候来都风调雨顺
余秀华五 我喜欢这黄昏
我喜欢这黄昏,喜欢空气里喑哑的香气
和若有若无的钟声,从一颗树里发出来的
从一只鸟的翅膀里
发出来
我喜欢这蓝色的,明亮的忧伤:这从云朵里缓缓
落下来的光
我喜欢我自己身体里破碎的声音,
和愈合的过程
——那些悲喜交替,那些交替的过程里新生的秘密
甚至,这无望的人生,也是我爱着的
因为你在远方挥动手的样子
如同一道命令叫万物生长
余秀华六 天亮了
天亮了,被子还是冷的
窗外的鸟鸣湿漉漉的,一棵香樟树里祈福的潮汐
也是冷的
天色多阴暗
春天递过来第一个刺骨的词
跟随人群往大海里走,我把绝望包裹得很紧
昨夜太黑,我行窃,盗窃
挨家挨户寻找爱我的人
——没有一个人在家,他们在爱上别人之前
不会爱上我
天亮了,危险过去了
我把这深渊横过来,把破碎拼好
把衣服穿好
余秀华七 这样就很好
春天消逝了
树枝上还有浓稠的鸟鸣
这样就很好
听不见你鸟鸣
却又一个露水丰盈的早晨
这样就不坏
这个早晨不是故乡的
是在路上
这样也很好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但知道你在世上
我就很安心
我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但是知道你用的口音
仿佛我听见
人间有许多悲伤
我承担的不是全部
这样就很好
余秀华八 我只是死皮赖脸地活着
我只是死皮赖脸地活着
活到父母需要我搀扶
活到儿子娶一个女孩回家
生活一无是处,爱情一无是处
婚姻无药可救,身体有药难救
在一千次该死的宿命里
我死活抓住一次活着的机会里
我唱歌,转动我的舞步
我的脸消失在黑夜
天亮我又扯起笑容的旗帜
有时我是生活的一条狗
更多时候,生活是我的一条狗
坚强不是一个好词儿
两岸的哈哈镜里
它只能扁着身子走过
余秀华九 我与春天的距离
我要砍下双足,去靠近你
我要卸下双臂,再拥抱你
我要你踏在我的身体上
我要听到铁一样的回声
让雷电从我的胸膛呼啸而过
让闪电从我的左眼回到有眼
我与春天,隔着一朵花
隔着一江水,一双蝴蝶的翅膀
我与春天
隔着从苦难到苦难的三百六十五天
我与春天,也只是
隔着一个手势,一个呼喊,一句诺言
是爱与恨隔海相望
是美与丑并轨而行
那花开为谁,那雨声为谁
我一问再问
计算不出我与春天的距离
余秀华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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