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苏轼,差着八千里路云和月。光是,实打实的直线距离,足可以,让我死心蹋地,数着屋外,波鳞状的瓦檐上,棋布的繁星老去。我到东市买马,老哥叼着自制卷烟,烟灰老长。老烟枪的糊味,大老远就能闻到,呛鼻子,勾痰。紫皮溜丢的脸,还添了七七八八的沟壑。看我,我也看他。相人相马,笑了,漏风的牙沁黄,没拿捏好,草化的烟灰,齐根,刷刷就断了。说,大兄弟,买马!我又去西市买鞍,南市买嚼头,北市买长鞭。踫到一身健子肉的愣头青,腆着肚子的小媳妇,还有个,个头三寸丁的娃儿。马,是枣红色的马,有骨,也不缺肉。我不在乎,识不识途,别人说我老派,骑马,一个人,没有人和我伴搭,寂寞时说说话,困阻时相互照应着。他们都忙,宁可呆家,还得忙着挣钱,美食老饕,莺歌燕舞。我暂别乡井,小桥流水人家,西风老树昏鸦,不紧不慢,寻寻觅觅,去找个人,他叫苏轼。
苏轼的家,远在眉山。寻根。我在地图上标定,用红色中性笔画了个圈儿,又使力描了两遍,又就手,把两地的路途勾勒涂红。地域的分野,东北跟西南,麻辣豆腐跟白肉血肠。汽车有路、高铁有轨,更快的,还有云锦上的飞机。那不成,苏轼的文化苦旅,山河袈裟,就是靠驮马、舟船,木杖芒鞋趟出来的远行。这场超级马拉松,从启程到终点,兜兜转转,山盟海誓。我也不能熊成色样,在我的思维认知里,时间和空间没有幻灭。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和土星,再从月球到地球,苏轼就在某个地方,从容、低调,自乐自喜,孤立市桥,疏星断月,夫子自道,不为人识的生活。没有P3,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更没有淘宝、美团、抖音,直播网红,不是嚣尘利薮不到,压根,就不屌那一壶儿。还是如以前,思接古今,翰墨文藻,只是短了讥刺流弊的喉舌,铁肩热肠。我不相信,他不会变,他的底色不会退化,斑驳陈腐。我去找他,一定得把他找到,这个两条腿支个肚子,跟我大类相同的皮囊,却发散着无限磁力的男人。
动身前,必须要做些功课,还有,择一个佳期朗日。费脑,是携带的物品。去冗就简,量力而行。不能累己,更不能疲马,计划不周,增添负担。登珠峰,8颗糖,6颗巧克力,1.25升开水,两瓶可乐,两包麦片,一包饼干,一根火腿肠。要精准,计算到单位,否则,就为负赘。山岿然不动,不会走过来,许多人要走向她。勇锐,涉险,对极地体验的执念。登山者,八千八百余米,就是抵近九公里的路程,还是兼关冰雪,随时,会有生死之虞。我只是去找个人,跟登山一样,苏轼也不会走来,我只能踽踽独行,走向他。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我读过本叫《云游》的书,更不用提吴承恩和徐霞客,那是老生酒上酡颜后的谈资,我熟烂于胸。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这个波兰,装扮成森林长耳精灵的女人,到非最早,但却摁动了灵魂面板上的弹键,霍然,那个意意思思的投屏像影,诱使我,去寻找苏轼。很简单,那个必须,而且一定要,扑棱翅膀的书名。
老友玩笑我,不该骑马,到该乘驴。说马背硌屁股,尤其尾椎骨会深受其扰,而驴背平,舒坦。你看,骑驴入剑门的陆放翁;还有骑驴看唱本的张果老;更张致,非孟浩然莫属,坐头蹇驴去灞上踏雪寻梅。为此,我考证比较了,还真是在理。可驴倔,我也酸皮拉臭,这个风险,我担不起,幸许一言难合,针尖对麦芒,我说东,它往西,绕着山地垄沟走个没完没了,不是徒增烦忧,抽刀断流,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马温驯,还忠诚,更健足,且驴叫难听,聒噪的很,而马啸风鸣,奋鬣长空,能抖擞心神。
我是起个大早走的。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这事,苏轼跟他弟弟没少干。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更不是个侏儒。在记载苏轼生平的文字里,这样的场景俯拾可见。我轻轻地划动门锁,抽开,卡簧,吧嗒,门闪出一道缝,滋拉,扎进心窝儿,一拘灵,一股苍凉,还是热血喷涌,我拎不清,竟在瞬间有些木然。我呼了两口气,丹田温润了许多,像吸溜了一口热粥,力量漫过周身,够了,我要迈出去。我,回顾,跟我朝夕相处的屋子,各就各位的物品。有张床,床板呼扇已不牢靠;有口锅,洗洁净蹭过还是油腻。楼梯缓台上的明窗,真有丝光亮印染着,那是天幕要拉开的天鹅绒绸布的一角。我默默地给自己打气,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壁墙递过来清脆的鸣声,六零一那家笼里的鸟,司晨很准时。下到室外最后一步台级,扶栏紧贴那棵苍郁纷披的柳树,铁条无奈,被挣扯出一处断口,树的洪荒之力不是盖的。我走过去,羁在树下的枣红马已听见我的足音,打了个突突的响鼻,蹄子刨了两下沥青地面。我向它道了声早安,嗯,马是通人情的。探手解开拢绳,挽着辔头,踢踏踢踏,踩着清早的湿润微尘,王维送过元二,去安西。我同样,要去远方。在临近,那只我经常相遇的流浪猫,打六号楼另一半方向晃荡过来,警觉小心,眼神会轻轻交踫,然后不经意地滑过。它是橘色的,健壮,不怎么怕人,我一直把它想成微缩的虎。你打个招呼,它会喵喵两声。我说,你好!它驻下脚,瞅向我,没叫,目光热烈,异于往日。你这只小物,我的心,要从浩涌巨浪化做涓然细流了,别这样,你是留不住我的。我没舍过你吃食,觌面相语的缘份,淡交如水而已。想完,我牵着马,一匹枣红色的马,我记起,问过朴野的售马老哥,马的名字?他赧然一笑,说,叫二快。我差悬喷饭,所幸,当日早市空肚去沽马。二快、二快!我咕哝的两遍,还不赖。我的小名,叫大瓢。不是胡诌,原本叫大脑袋儿,嫌直白。这样,到也凑趣。我,大瓢和二快,走出了小区门口。
“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我早初的设想,就是羲和著鞭,争向前人轻马快,在这个灼热的夏季,然后,结成于金色的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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