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时辰到了。”一个伴舞的小丫头语气轻蔑地对一位端端正正跪坐于铜镜前的姑娘说道。
那个姑娘微微颔首,最后用指肚挨个抚过指甲,做表演前最后的检查。
姑娘的一头墨发随意而自然地从右肩垂下拢在身前,靠近末梢处用一根红绳系好,而左侧额角则垂下一缕,端庄中添了几分妩媚;上身穿着一件大红的长袖短衫,六个系的规规整整的盘云纽扣在领子处码成一列;下着一条砖灰色的半身长裙;脚腕上各系了一串银铃;足上蹬一双白底牡丹鞋。
她缓缓站起,白皙细腻的双手叠放在胸腹部前面,轻移莲步,踝上的银铃就清脆地响个不停。
铃声暂停,姑娘在房子南墙前驻足,在挂在墙上的一排古琴里挑了挑,伸手摘下一床她昨日刚刚新上了弦、调了音的黑漆白弦青徽位红琴穗的凤势式古琴,抱着向一片灯火阑珊处缓步走去。
“铃,铃,铃——”银铃声起,座位上的达官贵人们立刻鸦雀无声。红衣姑娘将琴放在琴桌上,静静站立,等舞姬们出场。
琴萧声悠扬吹起。今晚的曲目是《湘妃怨》。
红衣女子和舞姬们一同行礼。不同的是,舞姬们都行的是满人的礼,而她行的却是一个端庄典雅的汉人之礼。
台下的观众大都是常客,也见怪不怪了。唯有一位身着正统板式的黑色汉服却没有座位,只能站在后面的一个男子露出了惊异神色。
琴萧所奏的前奏已经完了,红衣琴女开始弹奏。
“落花落叶落纷纷,终日思君不见君。肠断断肠肠欲断,泪珠痕上更添痕。一片白云青山内,一片白云青山外……”
清越孤高的嗓音响起,伴着古琴雅正的音韵,飘然弥散在殿堂各处。
那位黑衣男子怔了怔,似乎是没想到这琴女竟是边弹边唱。
一旁的舞姬们卖力舞蹈,却被这红衣琴女抢了风头。
黑衣男子看着妖娆华丽的舞蹈直皱眉。
这《湘妃怨》是首哀怨缠绵的曲子,若是细细品味,甚至还有生死诀别之意,可被编成了动作轻盈明快的清人之舞,就显得欢快了许多,顿时失了意境。也难怪他不喜欢。
“自从梦中相见后,令人不觉自——伤——心——”
一曲终了,台上台下依旧鸦雀无声。这大概就是所谓余音绕梁吧。
蓦然,那名黑衣男子从陶醉中清醒。因为,他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他向台上张望,发现了气味的来源:那琴女所有沾了琴弦的手指,全部鲜血淋漓,七根白色琴弦全部被染成了艳红。
可这琴女却依然保持着微笑,双手轻轻搭在血弦上。
突然,她的右手小指朝着七弦(离弹奏者最近且最细的弦)在岳山(古琴的一个部位,所有琴弦在这里和琴穗拴在一起)上的结勾去。一声脆响,结开了,琴女右手拉住琴弦向自己的颈靠去,顺势站起旋转两圈,这样,这琴弦就在她修长的颈上绕了两圈——只要松手,这琴弦将变成杀人利器。
而从始至终,红衣琴女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只不过,这笑容带着决绝和凄恻。
千钧一发之际,黑衣男子跃上舞台,握住了琴女就要松开的手。而后迅速地把琴弦从琴女脖颈上绕了下来,紧接着就抱起她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琴女还没回过劲儿来,等回了神,已经离歌苑很远了。
她含着眼泪,捶打着男子的胸口,嚷嚷着要男子把她放下,让她死。
黑衣男子不答,只是一直地飞奔。
到了一处枫林,男子才把女子放在一棵树下。
女子看着男子,没有说话。半晌,她轻轻问男子,问他是不是失语(哑巴)了。男子点了点头,眼里流转过一抹凄凉。随后,坐在了女子身边。
女子和男子就这么坐着。
快天亮时,她告诉他,她失明了。黑衣男子一惊,顿时对琴女心生敬佩。要知道,弹古琴,音的高低全靠徽位标记,左手稍微过了徽位或没到徽位,音立刻就变了。纵然有一双明眸,不刻苦练习都无法做到完美。能盲眼弹琴,这是由多少年的练习换来的啊!
男子起身,从腰间解下一根笛子,轻轻吹奏起来。这笛子音色与他者不同,不尖锐、不高昂、不低沉、不生硬,而是恰到好处的温软。
同是精通音律之汉人,古朴的汉族曲调婉转而来。琴女立刻听出了男子想表达的情感: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笛声渐歇,琴女站起,缓缓对男子道:“今后,你是我的眼,我是你的口。”
曲终人未散,一琴一笛,斜阳下。
比翼音还存,一笛一琴,夕阳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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