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正在和姜凡讨论结婚的事情,本来进展挺顺利的,他突然说,是不是太心急了?我的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我抓起餐桌上的手机和烟摔门而出。手机是我的,烟是姜凡的。我出门、下楼、坐上出租车,在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直到把最终目的地确定在这人迹罕至的河边,在这半个小时里,姜凡对我不闻不问,甚至短信都没有一个。
河边空无一人,只有一列垂柳在风中摇曳着枝条。河面上挂起一层薄雾,缥缥缈缈的,像是天上掉下的流云。我看不到河水,只听见水流细细。对岸一对恋人相拥而立,远看像一只长着两个头四条腿的怪物,我暂时还没看到他们的手,或许它们正藏在彼此的衣服里取暖。今天没有月亮,天气预报说午夜会下雨。
刚认识姜凡的时候,我还在一家KTV当小姐(几年前的KTV远不像现在这么正规),卖艺不卖身那种,所谓的艺,无非就是唱歌不跑调,能喝酒。不过干我们这行,哪有一尘不染的白莲花,迟早都会被拖下水,庆幸的是,在下水之前,我认识了姜凡。我被他拽上了岸。其实现在想想,哪里有什么岸,我避开了一条河流,却踏进了另一条河流。
客人们一般是在酒足饭饱之后才来KTV找乐子,里面多是斯文败类,也有谦谦君子,不过凤毛麟角,姜凡是其中之一。每次他都是陪客户来,一来二去,我们逐渐熟识。
有一天,他领来的一个光头,喝多了,对我动手动脚的,开始我忍了。——总会有些喝多了的男人在我身上揩油,只要不太过分,我都一笑置之。这成了行业的潜规则。可他越来越过分,最后竟然把手从领口伸进了我的胸罩里。我忍无可忍,打了他一巴掌,他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捂着肚子半天没爬起来。
原来一直作壁上观的姜凡突然从沙发上腾身而起,抄起一个啤酒瓶子砸在了光头亮晶晶的脑袋上。血淌下来,染红了他的光头。
这让姜凡损失了几十万的服装订单,但是赢得了我的心。从那一刻起,我就认定了姜凡,把他当成了我的盖世英雄。
我和姜凡从无数次走到河边,坐在垂柳下亲亲我我。那时候这条河还有个好听的浑名,叫做情人河。白天有几个人在河边垂钓,到了晚上,这里成了情侣的福地,他们两两一对,彼此远离,互不干扰,好像脚下存在一条无形的界限。尤其是夏天,情侣们只顾得谈情说爱而对满天飞的蚊子置若罔闻,任凭胳膊腿上被咬出一个又一个大包。直到一名钓鱼的老者钓上来一个女人之后,情况才变得不一样了。
那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老者早早来到河边,展杆垂钓。刚坐下不久,就看到河中央的水面上咕嘟咕嘟冒出气泡来,他以为碰到了大鱼,于是把鱼线放到最长,甩过去,鱼线刚入水,只觉得手上一沉,鱼漂整个被水吞没。他连忙拉杆,奇怪的是,另一端的猎物虽然没有挣扎反抗,但是手上异常沉重,对峙了一阵,老者借助树干的力量,才把猎物拉上来。老者惊奇地发现,他钓上来不是鱼,而是一个女人。女人和一块石头绑在一起,头上大概有伤,裹着床单或者旧衣服。鱼钩勾住了她的头发。
我想,如果没有被钓上来,女人将变成一条鱼,在河底自在遨游。
我也想变成一条鱼。
二、
传说老者钓上女人来的那棵垂柳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男人,他穿着灰色羽绒服,佝偻着身子,两只胳膊圈在一起。他的嘴上叼着一只烟,烟头上的红点像一颗星一样随着他的吐纳一明一暗。如果不是这点微光,我可能会把他误认为一尊雕像。
抽烟和打哈欠一样,都极易被传染。我下意识把手伸进裤袋,触到那个方盒子,掏出来,从里面抽出一支,含在嘴里,却发现没带打火机。都怪姜凡,如果不是他惹我生气,我也不会忘穿外套就跑下楼,也不会忘了带打火机。我已经戒烟有一段时间了,之前这盒烟放在餐桌上,紧挨着我的手机,出来的时候鬼使神差就抓在了手里。
我走向那个男人,他好像在看河对岸那对情侣,此时那对情侣还是四条腿没有手,两个头成了一个头。
“你好,借个火。”
他好像被吓到了,一激灵,烟灰断了,掉在胸前,他忙伸手拍打。
“你属猫的?”
“属狗。”
不出所料,他并没有被我无趣的冷幽默逗乐,他斜眼看着我,说:“女孩子吸烟不好。”
“吸烟有害健康,”我说,“不分男女!”
“形象不好。”
姜凡曾用同样的理由劝我戒烟,现在我对这个理由很反感。那时我们好上没多久,他刚刚帮我摆脱了歌厅“小姐”的身份,我对他言听计从。
“借个火。”我再次重申。
男人把打火机递给我。随着手指的滑动,打火机上面升出一朵虚弱的小火苗,在风中不安地摇曳。
“你坐的这个地方,几年前有个老人在这里钓上来一个女人。”我故意想吓吓他。
“我知道,”他轻描淡写地说,“全市人民都知道。这因为如此,我才坐在这里的。”
我感觉更冷了,抱紧了双臂。我仔细打量他,瘦,斯文。
“你不会是想跳河吧?”
“这条河淹不死人的,只能让人死而复生。”
“什么意思?”
“你不会不知道那个女人没有死吧?”
这个故事的后续我是听姜凡说的,那时候我们正式确立了关系,他给我租了一套公寓,隔三差五来找我,有一天下午,激情过后,他搂着我,跟我说起了被钓上来的女人的故事。
他说那个女人并没有死。她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脸色苍白,皮肤也泡发了,她被钓上岸后,嘴巴像一眼喷泉一样咕嘟咕嘟喷出很多水。这把老人吓坏了,扔下鱼竿就跑,跑出几步,听到女人说,大叔,帮我解开绳子。老人迟疑了一会,才又返回去。他没有给女人松绑,而是选择了报警。
面对警察的盘问,女人一口咬定是自己想要变成一条鱼,才在身上绑上石头沉河。警察又问她头上的伤口怎么弄的,她说是不小心撞在了门框上。警察把女人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后,发现她的精神完全正常,头上的伤是钝器砍砸所致,更奇怪的是,女人的皮肤上布满了圆形斑点,就像鱼的鳞片。虽然疑点重重,但女人坚称一切都是自己设计实施的,并非被人所害。警察也只好把女人放回了家。女人是被她丈夫接回家的,据说他丈夫见了她之后抱着她失声痛哭。
这是市井流传里故事的全貌,没人知道后来那个女人怎么样了,还有她的丈夫。
听完姜凡的讲述,我脑海里第一反应就是,女人是被丈夫蓄意谋杀的,但是非常幸运没有死。姜凡对我的猜测嗤之以鼻。
“那她为什么不跟警察说?还让丈夫来接他?”
“我也不知道。但我凭直觉判断,事情就是这样子的!”
“直觉?你这是凭感情判断!所以说,女人都是感性动物!”
在他提高嗓门后,我选择了沉默。
三、
男人抽完一支烟,把烟蒂卡在中指和拇指之间,两根手指圈成一个圈儿,中指用力一弹,嗖——,烟蒂拖着长长的红色的尾巴飞向河面,淹没在雾里。
姜凡还是没有打来电话,信息也没有一个,看来他已经铁了心对我不闻不问。我坐在男人身边,决定在和这个陌生人的聊天中度过这个凄冷的夜晚。
“你说,如果不被钓上来,那个女人真的会变成一条鱼吗?”我问。
男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跟我说起了另一个故事。
曾经有一对青年男女相爱了,女孩因为已经有婚约在身,他们的爱情受到了双方家乡的百般阻挠,最后两个人决定私奔,他们沿着这条河一直往下游跑,跑了两天两夜,在确定家里人不会找到他们后,他们在河下游的城市定居下来。
“就是这条河吗?”我忍不住问他。
“是这条河,也不是。”
“我不明白。”
“那时候我也不懂,后来才想明白,河水一直在流淌,你这一秒看到的河,跟上一秒已经不是同一条河了。比如我刚在河里一共扔了三个烟头,我把它们扔在了同一个位置,但它们永远不会相遇。”
他故弄玄虚的言论反而引发了我的兴趣,我看着他,“那么,你跟上一秒的你也不是同一个人了?”
“可以这么说。”他讪笑着搔搔头,显然对自己的论点也不太自信。
“你还是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两个人在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里举目无亲。男人有文凭,很快找到一家报社编外记者的工作,所谓编外记者,就是自己找新闻素材,成稿后交给编辑部审核,刊发拿稿酬。女人没什么文化,找了份家政的工作,给人当保姆。工作虽然很辛苦,但也能自给自足,两个人感觉很充实。
这对恋人的经历让我感同身受,我也是来自外地,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我读书到高中毕业,我爸说一个女孩子读书没有用,不如早点赚钱养家,在和我爸僵持了半个月后,我还是选择了屈从,我拿着为数不多的盘缠,跟一个姐妹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我这个姐妹在这里工作三四年了,每年回家都是衣着光鲜,据说还会给家里放下不少钱。我妈眼红,执意要我跟她出来闯荡,可我没想到,她是在歌厅当小姐。她让我放下包袱,“虽然这个工作见不得人,但是家里谁知道你干这个?只要赚了钱,回去还不是风风光光的?”其实她说得有道理,我完全可以拥有两种身份,甚至像她一样,给自己取一个诸如小美,玲玲,之类的艺名(她在家叫二妞,在歌厅叫小静),我在这里是小美,是玲玲,回到家还是原来那个乖巧的女孩儿,只要赚到钱,谁管你在外面做什么?可我还是心里有疙瘩,最后选择了折中,做一名只卖艺不卖身的小姐。
他继续讲这对恋人的故事。
没多久,男人因为能力出众,成了正式记者,女人怀了孕,辞了保姆的工作,安心在家待产。在这期间,男人禁不住诱惑,出入酒吧KTV,他认识了一个歌厅小姐,两个人打得火热。
我的脸上一阵阵发热。找个好人就嫁了是每个小姐的梦想,可是物以类聚,我们遇到的又有几个好人呢?就说小静吧,那时候她一心一意跟一个有夫之妇好,挣的钱都会分一半儿给他,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和妻子离婚,然后把她娶回家,但是那个男人最终还是把她甩了。她找上门去,被男人的老婆一阵拳打脚踢,还骂她是不知廉耻的婊子,而那个男人当时就缩在家里,看都没出来看她一眼。小静伤心欲绝,当天就割腕自杀了,所幸被及时发现,送到医院,抢救了过来。之后她回了老家,安心做她的二妞,不久嫁了同村的青年,去年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为她感到高兴。
男人继续讲故事。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男人的妻子得知了他的劣行,头脑一热,把孩子打了,这为他们以后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日常埋下了伏笔。而男人和小姐的关系更加密切。
四、
我也怀过姜凡的孩子,那是两年前,拿到检查结果后,我满心欢喜去找姜凡,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我以为他会和我一样开心,令我没想到是,他满脸愁容告诉我,现在还不能要这个孩子,时机不对。我没多说什么,在他的陪伴下,我堕了胎。令我稍感安慰的是,他陪了我整整七天,她说小产在他们老家也叫小月子,他要像伺候月子一样伺候我。我告诉他我不是小产,是人流。他正色说,那也是小产,人工小产。七天里他对我的关怀无微不至,每天煲汤煮鸡蛋,可是我感觉,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故事还在继续。
女人试图用再次怀孕拴住男人,但是肚子不争气,一直没有动静。他们的关系也每况愈下,到后来,男人已经不避讳在女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移情别恋,甚至有一次,他还看见那个妖娆的小姐上了他车,就在他家小区门口。她终于忍无可忍,找到他们公司,在他的社长面前揭露他的罪行,社长安抚她一番,将她打发走,又把男人叫到办公室,声称要放他一个星期的假,让他处理好家事再来上班。他怒不可遏,回到家大声质问女人,女人也据理力争,两个人毫无悬念吵了起来,战火愈演愈烈,最后双方大打出手,女人抄起水果刀,要跟男人同归于尽,男人拿起擀面杖自卫。女人疯了一样扑向男人,男人举起擀面杖奋力砸下。
我打了个寒战,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冷。姜凡还没有打来电话,他似乎把我忘了。
虽然我知道姜凡有别的女人,但是他从来没有跟我动过粗,这一点比起故事里的男人来要强上百倍。我见过不止一次,姜凡和那个女人成双入对,那个女人没我年轻,没我漂亮,但是气质很好,很干练,是女强人的类型。
故事里的男人打死了自己的妻子,他看着血从他头上汩汩冒出来,流了一地,他惊慌失措,片刻功夫,他的脑袋里转过无数个念头,他最先想到报警,马上又改变了想法,最终选择了抛尸。为了防止女人头上的血留下线索,他用旧衣服包扎好她的伤口,然后趁着夜色把女人运到河边,他怕女人的尸体浮在水面被人发现,就用绳子在她身上绑了一块石头。他觉得万无一失了,把女人推下河后匆匆离去。
“后来你都知道了,女人没有死。”
“呃——”我想回应他,一开口却打出一个嗝。
“说到这里,想来你也知道了,这是我自己的故事。不过你不用怕,我就是想最后找个人说说心里话,恰好你在这里。”
我想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巧合。
我们又每人点上一支烟,河对岸的情侣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只剩下一排垂柳,鬼魅一样微微摆动着枝条。
“你又把你老婆接回家了?”我吐出一个烟圈儿,问道,“是真的吗?”
“是真的。警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吓坏了,以为东窗事发,没想到我老婆并没有拆穿我。”
“看来你老婆还是爱你的。”
“你错了,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五、
男人说。
回到家,她老婆衣服都没换,倒头就睡,睡得异常安稳,男人很不安,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午夜,他老婆醒了,她身子直直地站起来,走到卫生间,在浴缸放满水,脱光衣服,然后躺了进去,她整个身子泡在水里,只留着鼻子和嘴巴在水面呼吸。男人问她在干嘛,她说自己是一条鱼,没有水就活不下去。他就那样守了她一夜。第二天早上,女人从水里出来,又爬床上睡觉。看她睡熟,男人匆匆忙忙去上班,一天里他心神不宁,下班后飞速赶回家。女人起床了,拿着水果刀在削苹果。他想,还好,知道饿就好。女人吃了苹果,再次躺到浴缸里,和上次不同的是,她手里还拿着水果刀。
“她拿着刀在空中挥舞,我让她放下刀,她不肯,说刀是她的嘴巴,可以防止鲨鱼的攻击。她就这样白天上床睡觉,到晚上变成一条鱼,我被折磨地精疲力尽,上班也全没心思,出过几次错后,我被辞退了。
“我想过制造一个意外,让她溺死,但每心念及此,巨大的罪恶感就会从天而降,将我吞噬,我感到恶心,不停呕吐。直到把肚子里的食物吐个一干二净,最后吐出绿色的胆汁,方才罢休。
“我被搞得神经衰弱精神恍惚,几次在路上差点出车祸,有时我会想,或许我死了才能得到解脱。那一天,我在外面喝了酒,回到家后,天已经黑了,我走进卫生间找我老婆,我发现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银龙鱼,它在浴缸里扭动着身子游来游去,偶尔还会跃出水面,身子拧出个花,又落入水里。它的身子扁扁的,长长的,银色的鳞片闪闪放光,就像一把刀。”
如果男人前面的讲述还有几分可信的话,那后面简直是天方夜谭,人怎么可能变成一条鱼?但是出于对讲述者最基本的尊重,我还是问他:“你说你老婆真的变成了鱼?”
“真的。”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知道吗?人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那么在鱼的世界里,每过七秒钟就会诞生一个崭新的自己,世界对于它们来说永远是新鲜的,痛苦也永远不会发生。”
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四十分,天依旧阴沉着,并没有下雨。——天气预报也会骗人。
河面上的雾气越升越高,终于侵到岸上来,就在我们的脚边,像一团团滚动的无边的柳絮。
我站起身,准备和他告别。姜凡还没有打来电话,也许他已经回到了自己老婆的身边,他跟我说过他已经不爱他老婆,早晚会离开她来娶我,但我每次看到他们,都是一副恩爱的样子。我给他时间,他一直拖,一年又一年。就在今天晚上,我说我再也等不了,让他马上和他老婆离婚,他被我逼急了,冲我吼,说我太心急。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我跟男人告别,走出几步,听到后面哗啦啦的划水声,我没有回头,掏出手机给姜凡发信息:
你说我跳到河里的话,会不会变成一条鱼?
我刚想把手机放回口袋,他居然回信了。
别傻了,他说,你可不会游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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