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场被围得水泄不通,俊田挤不进去,他按着前面人的膀子,跳着脚往里看。他按的人是个胖子,从后面看威武雄壮。他双手用力,脚刚刚离地,胖子轰然倒地。随后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诶吆喂,摔死老娘了。看热闹的人纷纷掉转了,看着俊田和胖子。
俊田懵了,他没想到胖子是个女人——她穿着迷彩服,留着寸头。胖子似乎扭了腰,一只手扶着腰眼儿,呲牙咧嘴的,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俊田连连道歉,围着胖子转圈儿作揖。胖子说,你在这儿拜天地呢?倒是扶老娘起来啊。旁人都哄笑起来。俊田红着脸去扶胖子,哪知如同蚍蜉撼树,胖子纹丝没动。再用力,还是徒劳无功。俊田好胜心被激发出来,扎个马步,伸出双手,插进胖子腋窝。叫一声,起。胖子起来了,俊田倒下了,胖子屁股压在俊田肚子上,俊田只听见肠胃里咕噜一声,挤出来个响屁。有人起哄:观音坐莲呦!胖子骂道:坐你爹!俊田平白无故多了个儿子,可是丝毫高兴不起来,他现在只想摆脱这个胖女人。他摆动双臂,想把女人推到一边,谁知手腕被女人箍住,一扭,痛得他大叫。女人说,往哪摸呢!俊田说,姑奶奶,谁想摸你谁是孙子。
两个人都挣扎着爬起来,女人歪着身子,还在捂腰,俊田问,扭了?女人点点头。俊田说,我送你去医院。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女人说,前面几步就是医院,还打什么车?中心医院确实离这儿不远,可也不止几步。
出租车停在跟前,女人挥手支走了。俊田问,你自己能走吗?女人试了试,只迈出了一只脚,就又像定格一样站立,同时五官扭曲,和脸上的肥肉混淆在一起。俊田只好钻到她的腋下,双手背后,用颈部的力量支撑女人。女人笑了,说你反了,应该在这儿边。俊田讪讪抽出脑袋,钻到另一侧腋下。
俊田像女人的一根拐杖,两个人举步维艰往医院走,每走一步,俊田都能听到自己脊椎骨被压迫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到医院路过一个小公园,公园里有一群孩子在打篮球,女人说,歇歇吧,看会球儿。俊田说也好,真走不动了。
于是两个人慢慢挪到公园一侧的长椅旁,缓缓坐下来。女人盯着孩子们打球,一个瘦瘦高高的持球突破,过了一个人,三步上篮,球进了。女人喝彩:好球!俊田说,走步了吧。女人说,没走,这叫上下步,NBA都不会吹走步。又扭头看俊田,你也会打篮球?俊田说,不会打,就是爱看。女人说,看你这小体格,也不像会打的。俊田反唇相讥,难道你会打?后面其实还有半句,话到嘴边,咽下去了,是:你体格好?他觉得说出来可能会伤人自尊,毕竟女人脸皮薄。谁知女人说,你还别狗眼看人低,我当初可是体校篮球队队长,司职小前锋,人送外号,橙色闪电。俊田问,这外号有什么典故?女人说,闪电嘛,形容我速度快得像闪电,还有就是瘦,瘦得像一道闪电。俊田哑然失笑,那橙色呢?橙色就好理解了,因为我叫欧瑞芝,orange。俊田再也憋不住,噗嗤笑了。女人也笑,谁能想到我奶奶个文盲还能取英文名呢。
俊田想起自己的名字来,说,我名字是爷爷取的,我们堂兄弟八个,我是老小,家族里,我这一辈儿是俊字辈儿,名字里都带俊。我们家祖祖辈辈土里刨食,起名也离不开粮食,大哥叫俊麦,二哥叫俊谷,三哥叫俊米,四哥叫俊豆……到我这儿,单字儿粮食名用完了,总不能叫俊山药,俊高粱,俊玉米吧?我爷爷想了一袋烟的功夫,大手一挥,这些都是地里长的,干脆叫俊地吧。我奶奶就嘲笑我爷爷没文化,俊地俊地的多难听,不如叫俊田,田就是地,地就是田。
欧瑞芝说,那你这名字也算是奶奶取的。俊田说,对对。欧瑞芝打量两眼俊田,有些不解,按理说这么多粮食给养着,不该长成这样就拉倒了啊。
二、
别提了,本来我下面还有弟弟,跟我是双把儿,他在娘胎里把营养都抢走了,个子比我大一倍,我先出来,挺顺利,他在后面,因为个子大,卡住了。那时候接生还不兴去医院,就在家里找个接生婆,接生婆一边忙活一边感慨,长偏了,一个半拉,一个一个半。好不容易把他捣腾出来,憋了个猪肝脸,死球了。结果这还不算完,我娘还没出月子,一个女人找上门来,指名道姓找我爹,说是在城里跟我爹谈了一年恋爱,准备结婚了,结果我爹跑了,顺藤麻瓜找到了我们村。我娘眼里揉不得沙子,扔下我,自己回娘家了。这一走,就再没回来。我爹那时候在市里火车站上班,负责扳轨道,那个女人——也就是我后妈,是火车乘务员,车靠站的时候,女人下车跟我爹借烟抽,一来二去,就好上了。
说到我爹的工作,就不得不提我二爷,我二爷小时候去放牛,有个日本鬼子余孽躲在草坑里拉屎,被牛发现了。鬼子赶牛,牛不服,支起犄角顶鬼子,鬼子提子裤子跑,踩在自己拉的屎上面,摔了个跟头,正好脑袋磕在一块尖石头上,嗝屁儿了。——大家都猜测那块石头是鬼子预备着擦屁股用的,结果没擦成屁股,倒要了他的命。我二爷成了小英雄,长大后就分配到铁路部门工作。本来最大的功臣是那头牛,但是牛不能跟人抢功,可能心里憋屈,有一天趁我二爷不注意,一犄角顶在二爷裤裆上,把二爷废了,这造成的后果就是,真正的英雄被锤子敲爆了头,肉大家伙分着吃了,皮蒙了一张大鼓,让石家疃鼓队敲出了名堂,现在县里举行活动石家疃鼓队都会到场。我二爷后继无人,我爷让我爹给他养老送终,我爷爷有三个儿子,我爹是老三。二爷退休后,我爹自然接班了二爷的工作。而我大伯二伯还在继续做着农民。
我爹怕受处分工作不保,哄着女人,说和家里一刀两断了,一心一意和她好,这边和我娘离完,回市里就和女人办了婚事。因为双职工的身份,单位还给分了房子。我爹真就狠下心,对家里不闻不问,就是偶尔偷偷寄钱给我奶奶。所以说,我是奶奶带大的。我本来身子就弱,又吃不上奶,全靠我奶奶熬粥养活我,所以从小就体弱多病。
打我记事,我就见过我爹三次,第一次是在我五岁的时候,快过年了,我爹从市里回来,带回了一包糖果和一捆书。糖有奶糖,有硬糖,还有一种长得像窝窝头的酒心糖,吃下去别提多甜了,带着一股酒香。我吃了两颗,感觉自己就醉了。——后来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糖。书是连环画,有《西游记》《哪吒闹海》《三国演义》,我爱不释手。我爹抱着我说,叫爸爸。那时候我们村里还都叫爹,不兴叫爸爸。我以为他的名字就叫爸爸,提高了嗓门喊:爸爸好!我爹乐得抱着我转圈,眼泪甩了我一脸。
那天晚上我爹跟我爷爷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第二天就走了。走的时候又想抱着我转圈,我躲开了,躲到了奶奶大腿后面。我可不上当了,昨天转得我天旋地转,现在头还晕着。我奶奶拉着我爹,让他在家过完年再走,我爹不应,说英子怀孕了,不能颠簸,也需要人照顾,说完塞给我奶奶一沓钱,还说等稳定了就接我去城里。我奶奶搂着我,问我爹,你说是后妈亲,还是奶奶亲?我爹说,奶奶亲,可我是他爹。我奶奶说,你还是你媳妇的丈夫,还是她肚里孩子的爹。那时候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我爹神情有点落寞,后来我爹不再说话,摸了摸我的头,就走了。
第二次见面是在我爷爷的葬礼上,那年我九岁,上小学三年级。我爷爷是前一天晚上死的,当时他在和邻居王大爷喝酒。王大爷的儿子在北京打工,刚刚给他寄回来两只烤鸭,他第一时间拎着烤鸭找我爷爷显摆,我爷爷也不示弱,从躺柜里取出一瓶酒,说是五粮液,我爹寄回来的。——后来我奶奶告诉我,那瓶酒是我二爷送他的。他们一边吃着烤鸭一边喝着五粮液,各自炫耀着自己的儿子。烤鸭吃完,酒也见了底。送走王大爷,我爷爷说气闷,要出去散散心,他独自走到村北大堤上,一个小时后被放羊回来的刘二发现躺在大堤旁一颗杨树下面抽搐。等刘二把我爷爷背回家,我爷爷已经停止了抽搐。他突发心肌隔塞,死了。我奶奶也许哭了,也许没哭,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大队部给我爹打电话。
我爹是第二天临近中午到家的,同时跟来的还有那个女人。据说他们生了个女儿,但是没有一起回来。我爹哭得很伤心,一边哭还一边抽自己的脸,那个女人就在一旁拉他。我爷爷第五天下葬,那个女人第二天就走了,说是家里太冷,冻感冒了。我爹一直到我爷爷下葬才走,这次他并没有说要接我走的话,其实我一直怕他说,还好他没说。
后来,家家户户都装了电话,我爹电话打得多了,人却不回来了。电话里每次例行公事一样询问我奶奶的身体和我的学习情况,我奶奶每次也是例行公事地报平安。每当这时候我都想躲出去,但奶奶拉着我,把我圈外她的腿缝里,我逃不了。最后她会对我爹说,跟俊田说两句吧,或者跟我说,跟你爹说两句吧。我硬着头皮接过电话,叫一声爹然后就不知所措地咬嘴唇,嘴唇上的干皮撕下一层又一层,好像总也撕不完。我爹在电话那头好像也有点拘谨,咳嗽一声,开始了他的敦敦教诲,让我听奶奶话,好好学习之类的。他每说一句,我就点点头。我奶奶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勺上,说,傻孩子,你点头你爹能看见?说实话,那时候我最怕我爹来电话,他就像一个我无法拒绝的陌生人。
我奶奶说,我爹并不是不想回来,一个是工作忙,二是那个女人不让他回来,让我不要怪我爹,其实我并没有怪过他,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第三次见面是在我在考上大学后,学校在省城,我爹要送我,当时我很抗拒,可又无法拒绝。我们约好在是火车站见面,我老远就认出他,他老了很多,头发也像是被岁月侵蚀地褪了色。他穿着灰黄相间的工作服,手里拎着包,满头大汗地四处张望。好久才看到我,他一路小跑到我跟前,仰着头看着我,嘴巴裂开一道僵硬的笑容,说,都比我高半头了。我叫了一声爹,他说,到城里了,叫爸爸!我没叫,感觉开不了口。他提前已经买好了票,上了火车,他让我坐在里面的座位,他坐外面。他把带来的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套崭新的西服,脱下工作服,换上西服。人靠衣裳马靠鞍,穿上西服,他显得年轻了很多,脸上也有了光泽。他说,从单位出来,没时间换衣服。我说,换不换都行。他说,那哪成?第一次去你们学校,总不能给你丢了人。
一路上,我一直把头侧向车窗的方向,看着外面的庄稼、树木、房屋向后飞驰而去,他偶尔说句什么,我听清了就答一句,听不清的就当没听见。下午三点多钟,我们到了省城,下了车,去赶公交,我拉着行李箱,他执意抢过去。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我听见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摩擦的声音时远时近,远了我就放慢脚步,近了我就加快脚步。到了学校门口,他整了整身上皱巴巴的衣服,也给我整了整衣领,才进去。
到了学校,先是报道,然后分寝室,领被褥,他一直跑前跑后。到了寝室,里面已经有两个同学,本来我分到的是上铺,他非让我睡下铺,说上铺不安全,自己住在员工宿舍时就从上铺摔下来过,鼻子都摔破了。我拗不过他,袖手看着他把被褥铺好。又和另外两名同学寒暄了两句。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拉着我去吃饭。我们在学校外面找了个小饭馆,点的鱼香肉丝和白米饭。吃完饭,他塞给我五百块钱,说花完了再给他打电话。说完跟我摆了摆手,就要走。看他转过身,我突然鼻子一酸,我叫住他,爹。他回过头,不是说了吗,叫爸。我说,没事的时候,回去看看我奶奶。他愣了,嘴角抖了两下,说好。这次回过身,就再也没回头,一会消失在浓稠的暮色里。我感到如释重负,回到寝室就把被褥扔到了上铺。
三、
这时候太阳一点点爬高,登上了路边梧桐树的枝头,欧瑞芝半边身子埋在树影里,半边身子暴露在阳光下。俊田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去医院吧,欧瑞芝拧着眉毛问,讲完了?俊田说,差不多了。欧瑞芝试着挺了挺腰,说,我感觉好点了,要不咱甭去医院了,我在这歇会,你有事就先走。俊田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哪成?你不去医院了我就在这守着你,等你能走了我再走。欧瑞芝说,那就聊会天吧。俊田说,干聊费舌头,我去买两瓶水。恰巧公园边上就有个冷饮摊,俊田跑过去买了两瓶矿泉水,又快速跑回来。帮欧瑞芝拧开一瓶,递给她。欧瑞芝接过水,说,我听着你爹这人还行啊,比我爸强。俊田笑笑说,哪里强?
四、
我妈没得早,开始我也是跟着我奶奶,后来我奶奶身体不好,我爸把我领回来,就我俩过。我爸在食用油厂上班,平时工作忙,没空管我。从小他就不把我当闺女,拿我当小子养,买衣服也是买男孩的,头发长了用推子给我剃。后来上学了,老师说,小姑娘家光瓢儿不太好看,他才不给我剃了,换了剪子,稍微长点就咔嚓咔嚓剪了,整得跟狗啃的似的。上学时我爸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学校里谁要欺负你了你就挠他脸,所以经常有小朋友被我挠得满脸花。老师叫家长,我爸一身油脂麻花的工服就去了,手里还提拎着他们厂里产的大豆油。他乐呵呵给老师道歉,承诺好好管教我,临走让老师把豆油收了,老师当然不肯收,他就偷偷把油放在办公室门外。放学的时候,老师找到我,让我把油带回去,我出了校门就把油扔了,因为实在太沉了。想想那时候真是败家,我扔的油炒一辈子菜都用不完。
有一次,我后桌的男生,我忘了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外号,叫鼻涕虫。因为他一年四季在鼻子下面挂着一坨鼻涕。他在我后背抹鼻涕,我在他脸上抓出个棋盘。学校处理完,他妈不拉倒,领着鼻涕虫找到我家。那天我爸喝了点酒,喝得醉醺醺的。鼻涕虫他妈指着鼻涕虫的脸说,你看看,你闺女咋手也忒狠了。我爸说,是有点狠,要不让你儿子在我闺女脸也挠几把,就算是扯平了。鼻涕虫他妈说,这是什么话,我们是文明人。我爸说,让你抓你不抓,那你来干啥?气得鼻涕虫他妈脸都白了,领着鼻涕虫气冲冲就走了。走了之后,我爸把我提拎到跟前,说,你这下手忒狠了,以后别抓脸了,给人破了相咱赔不起,改踢屁股吧!后来我们班男生的屁股上就常常挂着我的脚印。
到了初中,我成了别人口里的小太妹,不学习,有空就往游戏厅钻,还跟校外的一帮玩儿闹打得火热。老师找了我爸几次,我爸还是给人送油,说好话,回到家该干嘛干嘛。有时候他喝酒,还会给我倒一杯,让我陪他喝,幸好,我觉得味儿太呛,一直没喝过。
我上初三的时候,我同桌小凤被校外的小混混欺负了,求我给她报仇,以我的脾气,这忙肯定得帮啊。我召集了几个人,晚上把那几个小混混堵在游戏厅,双方大打出手,我脑袋上被砍了一砖头,缝了七针。我爸见了我,说,还好,多亏没呼脸上。等缝完针,他让我在医院等他,我等他到半夜,结果没等到他等来了警察。警察说姑娘我送你回家吧。我说我等我爸呢,我没钥匙,不能回家。警察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在我面前晃晃,说,是你家的不?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我家钥匙。
我爸七天没回家,后来我才知道,他去教训打我的那个男生,下手太重,把人胳膊打骨折了,赔了人家一笔钱,然后在拘留所待了七天。
上了高中,虽然学校离家不远,可我还是选择住校。我学习不好,体育成绩好,顺理成章做了体育特长生。临近高考,有一次回家,我爸我问有把握吗。我说别的不担心,就担心文化课。我爸说,你不是体育生吗?怎么还考文化课?我没理他,说了他也不懂。后来他可能通过别人了解到,体育生也要考核文化课,他问我,体育成绩你有把握吗?我说有。他又问,想上体校?我说当然想。我以为他只是随口问问,谁知道他竟然蠢到去偷高考试卷。我实在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我爸也够神通广大,居然打听到高考试卷存在市教务楼三楼保密室。高考前一天晚上他就跑去教务楼,想偷偷溜进去,结果发现大楼戒备森严,他围着大楼转了好几圈,根本无从下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引起了守卫武警的警觉,武警上前盘问。他做贼心虚,撒腿就跑。跑出去没一百米,就被按到在地。手铐子一上,他腿都软了,还没审就什么都招了。结果他被抓进去,关了半年。好在这没有影响到我,而且高考前几天我就一直住在学校,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高考结束后,我才知道我爸进去了。我去看他,他还冲我傻笑,让我别担心,里面吃得好睡得好,还告诉我家里放着一张存折,里面有两万块钱,我用就取出来。其实我就是去管他要钱的,这下省得我开口了。
我爸在里面半年,一直是拘留,并没有判刑,据说执法部门对我爸偷试卷行为的定性存在很大争议,他们讨论了半年,最后还是把我爸放了。我爸出来后没了工作,就租了一辆车,跑起来黑出租,每天除了拉客就是和交警斗智斗勇,这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很少喝酒了——因为喝了酒就不能开车。有时候他会顺路来看我,跟我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看我瘦,就让我多吃肉补补,我说没钱吃好的,他就皱眉,不是上个月才给你二百?我说一个月就给我二百,你也好意思?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赶紧找个对象吧,祸祸他去,放过我吧!这是当爹的该说的?
不久后,我真找了个男朋友,是我们学校男子篮球队的,一米九的大个子,长得也帅。他家农村的,生活不太富裕。交了这个男朋友后,我的开支不但没有缩减,还翻了一番。我爸察觉不对劲,对我威逼利诱,套我话,我不说,他就跑到学校明查暗访。这还不算什么,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开车跑到我男朋友老家去了解情况。我不知道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反正是我男朋友的妈妈打电话给我男朋友,让他跟我断了,不然就没这个妈了。我男朋友很孝顺,对妈妈的话言听计从。这样我们分了手。我回家跟我爸大闹一场,我爸就嘿嘿乐,说你到时候要谢我的,你那个小男朋友人品不好,他在家里有个对象,他上大学的钱都是人家女方出的!我当然不信他的鬼话,我去质问我男朋友,可是他已经不理我了。就是那段时间,我心情极度郁闷,心情不好了,胃口反而出奇的好,我每天胡吃海塞,嘴巴里时时刻刻装着零食。没多久,我就成这样了。橙色闪电成了球状闪电。
五、
俊田忍不住问,那还能闪吗?欧瑞芝说,能闪,闪腰呗。俊田说,其实我觉得你爸还不错,说不定你男朋友真的脚踩两只船。欧瑞芝说,我生气的不是我男朋友是否脚踩两只船,是我爸平时不管我,关键时刻总爱替我拿主意,甚至都不带跟我商量的,小时候让我穿男孩衣服给我剃头,后来又给我偷试卷……俊田打断她,你现在不还是穿男孩衣服留短发吗?欧瑞芝摸摸头发,习惯了。
俊田说,说真的,我挺羡慕你的。上大学后,我再没见过我爹,他隔三差五就把电话打到我们寝室,基本说不到三句话就挂了。无非就是缺不缺钱之类的,我总说不缺,但他还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在我卡上打上一笔钱。我不想要他的钱,我也知道,他们家是那个女人当家,这钱都是我爹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不想落人口实。那些钱我一分没花,都给他存着,想再见了还给他。我自己勤工俭学,足够养活自己。我现在毕业了,在一家软件公司实习,收入还可以,养活自己没问题,前几天还买了手机。今天休班,我就是来找我爹的,我想把钱还他。本来约好中午在前面聚福德饭店见面的,没想到路上想看热闹,出这么一档子事儿。
欧瑞芝说,也算是缘分,我是我爸不给我做饭,让我减肥。我趁着他出车,出来寻摸点吃的,碰见热闹,就想挤进去看看。听说一辆出租车把人碰了。
这时候太阳又升高了一些,欧瑞芝肥胖的身躯整个置身在阳光下。篮球场的孩子们各自收拾东西,准备散场了。
俊田说,现在可以动了吗?要不还是去医院检查检查吧。欧瑞芝说,不用了,应该没事了。正争执着,两个人的电话都响了,各自侧着身子接电话,一个叫爹,一个喊爸。
片刻,挂了电话。
欧瑞芝一脸气愤,我爸碰到碰瓷的了,现在在医院。
俊田一脸担忧,我爹被出租车蹭了下,也在医院。
四目相对。俊田扶起欧瑞芝,急匆匆赶往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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