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节

作者: 王二的幽灵 | 来源:发表于2020-12-27 15:09 被阅读0次

    1

    到世界去。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桥前,等待着海怪的到来。现在是冬天,整片大地银装素裹,河流上漂浮成结成一块块的浮冰。四下寂静,仿佛所有声息都被身边纷飞的雪花吸尽,了无生机。

    但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来世界时,可不是如今这番光景。那时还是春天,春雨将积雪和人们积攒了一个寒冬的怨气清洗得一干二净,大地焕然一新。那天阳光正好,我枕着草地一口气睡尽整个下午。醒来时,手表告诉我时间已近黄昏,但我不敢相信,因为太阳仍死死地嵌在暗蓝色的天空中,而我身下的草地变成了一块块滴着水珠的青石板:一道五步之内走尽的桥。桥的上方烟雾弥漫,云气涌动。置身此地,天空好像就在我的头顶不远处,甚至,只要我稍微踮脚,就能扯下一大块云朵当棉花糖送给一家三口做晚餐。

    那时我十岁,正处在对事物怀有最大好奇心的年龄。我随即起身跨过桥,往前没走几步,迎面是一片更加壮观的景致——一条辽阔如世界上所有未来得及融化的雨水在大地上汇川形成的江河。下一个瞬间,我听到数不清的号角声一齐奏响,声响穿过空气,穿过沙石,顺着河流流进我早已麻木的感官世界,直达内心。我顿时泪如雨下,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震撼,被美所震撼。

    伴随号角声一同出现的还有海怪。我回过神时发现它已斜躺在沙滩上,通体浑白,全身无一丝杂毛,泛着绿光的角傲然挺立,五条比角稍长的尾巴一字排开。

    它小心而惊异地打量着我,那眼神与科幻电影里地质学家观察倒转的瀑布别无二致:一个新奇而又危险的物种,兴许下一个瞬间它就会向你扑来,将你撕成碎片成为它的盘中餐。

    我怀着同样的小心翼翼与其在沙滩上对峙。不同的是我眼神中对未知事物的新奇大过恐惧,很快这点新奇发挥了作用。

    我向海怪慢慢逼近,直到能够感受到它越来越急迫的呼吸声。我得以更加仔细的观察它,发现它与小时候奶奶给我讲的山海经故事中对狰的描写几乎一模一样。

    “章莪之山,无草木,多瑶、碧。所为甚怪。有兽焉,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击石,其名曰狰。”

    与书中记载不同的是狰自得其乐地生活在章莪山上,而海怪现在却在一块不得名的海滩上惶惶不安。

    待我走到它身旁时,号角声又一次响起,随着东方高挂的太阳一同从天空中落下,滴落在我的心间。

    号角声像一双慢慢合拢的手将河滩、阳光、树木、天空,整个世界揉入手指的纹理之间。我和海怪一同坐在慢慢缩小的河滩上聆听号角声,震撼所带来的无言感动在我们的眼神之间交汇,将先前彼此的敌意完全冲刷殆尽。

    在黑暗到来之前,我触摸到海怪在风中拂动的白色兽毛。海怪则用它灰黑色的眸子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我,它只看了我一眼,却和号角声一样直抵我的内心——我明白自己有了一个奇特的朋友,一只海怪。

    醒来时,我仍独自躺在草地上,太阳高挂于暗蓝色的天空中。

    从那以后,世界和海怪就长久的活在我的心中和绘画本上。按理来说伴河而生的它被称作河妖才更合理。但河妖这个名字总是让我联想起堵塞下水道的一块旧抹布,而海怪则更像是漂浮在太平洋上的一叶白色小船,前不见尽头,后不见归途。

    我也如此。

    2

    童年于我而言,是个极其模糊且遥远的词语。我清楚它的存在。无数个意象时常在我脑子不断搅动提醒我其存在性,我却始终无法摸清现实与想象之间的那一道门槛。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里聆听时近时远的狼嚎,这是极其让人恐慌和恼火的一件事。谁也不想自己的记忆从呱呱坠地就直接跳跃到湿热的青春期。

    好在世界满足我对童年的所有幻想。第一次来到世界时这里只有一条延至天边的河流,一片怎么走,景致永远不会发生变化的河滩。一棵从树下仰望能遮蔽整片天空的巨大龙血树,一头总是若有所思,被莫名其妙的小孩唤作海怪的怪物,以及与怪物呈花生与花生壳关系一同出现消失的号角声。构成这样一个极其不合理,却不合理地近乎浑然天成,只属于我的世界。

    或多或少的,每一次这里时都会发生一点变化。首先是那墩五步桥,它会随着我每到世界一次就增加一步长度。有时是龙血树的树叶形状,或者在河滩上凭空出现一个高数十步,坐上如同棉花一样柔软的石头滑梯。季节变化于此处同样没有变数——从我十岁到离开家乡去城市念中学,这里的每一天都是春天,也好像永远都是春天,永远阳光明媚。

    夏天转瞬即逝,漫长的秋天到了。

    3

    阿佳的酒吧隐匿在一条满是出售打折过季衣物的步行街上。铺面由开业时的三间已减至如今的一间,刻着“阿佳的小屋”的木牌在风中摇摇欲坠,门前成箱成箱地堆放着过期啤酒。

    座椅,吧台,一切都陈旧的宛如白垩纪后期三角龙咀嚼青草时留下的脚印。

    阿佳照例靠在吧台前端着吉他唱Peter、Paul、Mary的民谣歌曲,我也照例靠坐在靠近厕所的位子,和散落满地的烟蒂和啤酒拉环一起打着节拍。

    我也好,阿佳也罢,Peter、Paul、Mary,甚至烟蒂和啤酒拉环,都只是一个个时代进化的落伍者而已。

    “当我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时 父亲对我说 到这里来 我拿这株漂亮的柠檬树做例子 为你上上一课”

    父亲并没有活到会对我讲过去的时候,但愿他在天堂少抽些烟,不要再被肺癌折磨。

    “孩子 不要相信爱情 父亲对我说 恐怕你就会发现爱就像那株漂亮的柠檬树一般  柠檬树很漂亮  柠檬花很香  但是千万要记住 坏的柠檬不能吃”

    父亲去世后。我更习惯睡在宿舍门外的松树林里,树枝包裹着我给我以温暖,尽管清晨的阳光从不会慷慨到顾及每个角落。

    在这里我睡的很香甜,后来我知道她也是,我在树林这头,她在那头。

    “为什么到这里睡觉?”她的准备显然比我更充足,睡衣睡袋甚至驱虫剂都一应俱全,在遇到她之前我从未见过睫毛长过头发的女孩,巨大的金属耳环在其脸颊两侧晃荡,叼在她嘴里的烟随着其呼吸声如萤火虫一明一暗。

    “室友,书,吉他,父亲……”我咽了口口水,以整理思绪。“他们不大喜欢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寝室看书,他们撕……吉他也被他们砸的稀烂,爸爸以前经常来学校帮我出头,现在他死了。”我摇摇头,质疑起自己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奇怪女孩讲述这些的意义,交流于我曾几何时开始变得如同逆风骑行一样艰难。

    “小屁孩,常有的事而已。我嘛,只是不太乐意跟那些人整日混在一起。这些人,一个个都庸俗透顶,整日叽叽喳喳,恨不得每个人都跟他们一样烂到根子里。谁有一点爱好,就他妈成了异类,背地里指指点点,当着人面又‘画家’ ‘歌手’糖衣炮弹往人脸上糊,这世道可真是,”她将烟掐灭扔到地上,踩碎。“混账!”

    “口琴可喜欢?只会这一样乐器。”

    “行。”

    她从睡袋下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口琴,深吸了一口气便吹奏起来,光头女孩穿着睡衣在松树林中吹口琴,奇妙的搭配。

    柠檬树。号角声。巨大的满足感。一些零碎的东西开始被拼凑起来。他们好像想向我倾诉一些东西,开始苏醒过来。

    那是什么?

    回过神时,她已在我肩头睡熟。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黑夜中的缝隙中射出,将她眼角的余泪蒸发。

    后来在阿佳的酒吧里,她便时常这样将头靠在我肩上一边听歌一边握住我总是冰冷的手。一个靠近厕所的位子,喝和来这里的人们的脸色一样焦黄的啤酒,Peter、Paul、Mary总是唱那首《柠檬树》。

    “有一天 她不辞而别 她带走了阳光 置身于她留给我的黑暗中 我知道她做了什么 她留给我并另寻她欢 这是个很常见但却很真实的故事 ”

    她离开前,托阿佳把口琴留给了我。口琴的每一个音调都左地像是老太婆的梦呓,厕所飘出一阵阵另人恶心的味道。我将几个上前企图制止我的家伙打翻在地,走出酒吧看着檐前滴落的雨滴,下雨了。

    雨下得越来越密,仿佛连接天地的桥,很快雨帘密集成为一团将整个天地遮盖的雾气,黑云近地好像一伸手就能被我抓住,我恍然回身发现酒吧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只听得见雨滴滴落其上的青石板——河流在远处怒吼咆哮着穿过河滩。

    河流!

    那是什么?

    意识已经不听使唤,只有无数支号角在我耳边苏醒,声响穿过空气穿过沙石顺着河流流进我早已麻木的感官世界,它好像在召唤着我:到世界去!到世界去!

    4

    “世界就要消失了。”海怪说。

    的确,如今这里怎么看都是一副奄奄一息,无药可救的光景——停滞的河流,停滞的云朵,停滞的空气,四下寂静,仿佛所有声息都被身边纷飞的雪花吸尽。天空中每一秒出现一个小洞口,通过分割世界的桥我走了足足两千八百步,这意味着从十岁起到现在的每一天我都在这里渡过。

    难道记忆出现了什么差错?

    “你我都无可奈何。”海怪抖抖身子让雪顺着它的皮毛滑落下去。“这是你创造的世界,河流也好,石头滑梯也好,甚至我初见你时怯懦的表情都是你自身愿望的体现,或者干脆就是你自身的一部分。”

    “这点我明白”我站起身,凝视着浮冰上自己的倒影——是海怪无疑,“从我第一次到这儿来就清清楚楚,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这段记忆之前会没有预兆地消失。”

    “其实并没有消失,每个人心里都住着理想的世界和孤独的海怪,但他们只是活在人们的梦中或是对现实的痛苦间隙。而你的情况则不太一样,世界通过某种途径成为了具体的事物,你的整个精神也因此能够嵌入其中。当你对现实有所寄托并为维持寄托付出极大精力时,世界也就自然而然退居后台。当你主动寻求一些东西时,它也就出现了,例如现在。”

    “但它马上就要消失了。”

    “当你想要在这个虚构的世界毫无作为地渡过一生时,它自然就会消失。”海怪意味深长地盯了我一眼,随后便是沉默。雪花随着洞口的增大越下越密,从空中落下,然后消失,逐渐将河滩淹没。

    “是时候了。”海怪说。

    这时,号角声从空中爆发出来,雪也随之停止,洞口猛然增大,占据天空的五分之一大。数不清——或许有十万只海怪从洞中飞出,比雪更加密集,瀑布般从长空撒向大地,它们随着号角声渐次昂起头颅,虔诚如一群传教士。

    我忽然意识到号角声演奏的竟是《柠檬树》。

    一团团白色气体从海怪们头顶慢慢放出,它们始终一动不动,灰黑色的眸子直视洞口。深入洞口的白色气体以雪的形式倾泻而下,瞬间将我淹没。

    失去意识之前,我看见我的那只海怪,正在升入天空,走向属于它的那个结局。

    第二天,我在阿佳酒吧门前的泥坑里醒来。世界在我童年的尾声出现,又在我青春期的最后一天消失,也许它从来只存在于我的心中和绘画本上。写下这段文字后我向窗外望去,太阳高挂于暗蓝色的天空中,阿佳还在唱着《柠檬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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