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南张财主家有个闺女,名唤雪柔。张雪柔肤如凝脂,面似桃花,模样很是清秀。村北神婆曾在她出生时给她算过命,说她这一辈子会有天命。
可张雪柔从小到大都没有显现出天命,反而命运凄惨。母亲在她两岁时就死了,父亲娶了后母,后母泼辣暴戾,常常在父亲外出时虐待雪柔,雪柔不敢对父亲说,因为那样后母会变本加厉。后来父亲因为生意的突然不景气也鲜少归家。
雪柔还记得十三岁那年的冬天,天气越来越凉,算起来父亲已经三个月不归家了。她瘦弱的身子在门前,在窗口,在庭院,在房顶日日盼着,那天清晨终于盼来了有关父亲的消息。
父亲死了,有人说看见他跳进了后山的冰河里去了。随行的包裹被抛弃在冰面上,里面资财了了。
后母在冰河旁嚎啕大哭,众人将后母劝回了家,从此以后村中人人都说雪柔是克星,克死了自己的生身父母,是天命克星。
转眼就是第三个冬季,张雪柔已经16岁了漫天的风雪撒进门户,雪柔窗前的梅花披上一层素色白纱,她打开窗,寒凉的风扑上来,瞬间沁入心骨。
好像每天都是这样的日子,没有期待,没有希望,没有爱。
张雪柔连忙合上窗子,搓着瘦削的手放近嘴前轻轻哈气。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当当的敲门声,接着便是后母清脆的呼喊,“来了,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人压低声音如呢喃耳语。但还是能模糊听到那说话声,是个男人,后母声音开始变的柔弱,甜腻温柔如依人的小鸟。
等到彻底安静后,雪柔披上一件外衣走了出去,鹅毛雪片漫天飞舞,不断染白她乌黑的发丝,不断覆盖着门前深深浅浅的足迹。
那个足迹张雪柔认得,甚至能够想到那个男人的样子,男人这样敲门而入已有三年了,雪柔经常从窗户缝里看到这一切。
那个男人是旁街医馆的甄大夫,甄大夫生的倒是一副好皮囊,原配妻子意外亡故后,他这副皮囊可是赚尽了桃花。
雪柔还记得后母说自己腹痛,便总是叫甄大夫上门来瞧病,所以这病一看就看了三年,甄医生总是不定时敲门而入,拿着他的箱子,却从来没有留下一个方剂。
沿着那个脚印往前走,印记在后母的卧室门前消失了。前番几次,张雪柔都就此戛然止步,而这次,她鬼使神差地靠近了窗子。
屋里两人躁动不安,后母的娇喘低吟声隔着窗户传到了张雪柔的耳朵里,她顿时羞红了脸颊想要走开,忽然听到屋内男人喊了一声:
“我们的好日子终于到了,要不是我想的好主意,那老不死的怎么会毫无痕迹的死了!”
后母急忙压低声音道,“噓,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
“老的都死了还怕那个小丫头片子!赶明儿也给她配一副药药死算了!”
张雪柔心惊,慌乱中撞倒窗前的花盆,脚一滑又摔倒在身后皎白的雪地上。屋里顿时无声,慌张一阵,后母稍开屋门探出头来,衣襟凌乱,香肩半露。看到雪柔突然脸色大变,吼道:“你这个挨千刀的,不想活了是吗!”
后母冲了出来,不顾这不整的衣衫与冬雪的寒凉,将张雪柔压到雪里,用力拧着她娇嫩的肌肤。
雪柔尖叫着全身颤抖,后母毫不怜惜地捶打她的身体。屋内男人在门前探出半个头来,眼珠滴溜溜的转着。
天色稍晚,张雪柔被捆缚在自己的家中,浑身青紫,狼狈不堪,她在地上躺着浑身打颤,后母和甄大夫在椅子上高座,不时耳语。
两人出去了一会,回来时后母手上端了一只大碗,上面正冒着白腾腾的热气。
“这是你爹当年喝的,现在也给你尝尝。”后母妖娆的身子不断走进,雪柔用尽全力却只能后退半分,她竭力的求饶却未得到任何怜惜。
“知道吗,你的财主爹那天晚上回来了,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所以他该死!”后母狂笑着。将手中那一大碗滚烫的毒药,活生生的灌进张雪柔的嘴里。
张雪柔的眼角溢出泪水,嘴边赤红,不过一会儿,她身体再无疼痛,昏死过去。
“你先收拾一下,还是以前那样,今晚我们就把她扔到那条河里。”两人商量着。
那一晚,天阴沉极甚,张雪柔窗前的梅花凋落了一地。
张雪柔从此失踪了,村中传言,说是有人看到一个小姑娘跳进了山后面的冰河去了。
后母也曾例行公事的去看过,那天又下了一场雪,掩藏了一切接近冰河的生灵痕迹,连同那日被凿开的冰河一角,也全然没了任何踪影。
后母哭了,面对冰冷的河面,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嚎啕大哭,她伸手去刨那冰凉的雪和冰,手被冻的通红。大家都来拉她,将她劝回了家。村里人都开始夸赞后母的善良,后母每天白天都会很悲伤,而每晚都会躲在被子里哈哈大笑。
在大家的开导下,后母终于不再悲伤,人们也终于淡于谈论有关张雪柔的消息。
所有人都以为,她已掉入冰冷的河水中,死掉了。
可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她回来了。
2
在张雪柔失踪几个月后,隔壁周婶敲开了后母的门,说街上来了一个姑娘,长的和张雪柔一般模样。后母自然不信,那碗毒药是她亲自熬出来灌到张雪柔嘴里的。可周婶偏要拉后母去看,后母不想去,拉扯中,街口来了一群人,张雪柔走在前面,后面男女老少跟着问长问短。后母感觉自己背脊一片冰凉,急忙走上前去,看清了张雪柔。
张雪柔容光焕发模样清秀,遍身的青紫早已褪去,嘴边烫伤的疤痕浅浅淡淡。只是,她似是疯了。
她亲昵的喊后母为母亲,笑容满面神采奕奕。倒是把后母吓了一跳,众目睽睽之下,后母抹着鼻涕眼泪说这段日子是多么难过,又急忙将她扯回家中,丝毫不给雪柔在众人面前说话的机会。
后母将张雪柔扯进家中,关门便换了一副嘴脸。
“你怎么没有死,说吧,你究竟想怎么样!”后母插着手臂威严的说道,“别在我这装疯子。”
“母亲,什么死不死的,我听不懂。我只记得自己不小心掉到冰河里,有个人路过就救了我。其它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雪柔的目光单纯而令人怜惜,看她的模样也不像是骗人,倒像是真的失忆了,可哪有除了那件事别的都记得的失忆呢?
大门外突然有人敲门,后母瞪了一眼女孩就出去了。又是那个男人,表情略显慌张,后母娴熟的跨上他的胳膊在他耳边轻声耳语。
女孩从窗口暼了一眼,便移开眸去。
几天下来,后母发现张雪柔并无异样,只是神志不是那么清醒,虽怕事情败露心怀恐慌,但因为外面的流言蜚语,后母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做什么。
一月有余,后母发现女孩的小腹渐渐隆起,未婚先孕还不知怀了谁的野种,若被众人得知,浸猪笼也说不定,这倒也用不得她动手,甚是省心。后母暗暗得意。
又过了一阵子,后母见女孩肚子有些遮不住,便天天交代女孩外出采购,不出所料,流言四起。
事情传到村长耳朵里,带着几个谨守妇德的悍妇和几个村中老人拿着祖训将女孩家围的水泄不通。
张雪柔被勒令跪在祠堂,面前祖宗排位整整齐齐。村长威严坐于一侧,门前门后人群口中尽是恶语。庭院猪笼早已备好。
当村长合同众人威严质问她,她的肚子里是谁的野种。
张雪柔嘴角抿着微笑,微低着头害羞的告诉大家,这是天神的孩子。
人群一片沸腾,大家嘲笑她,说她真的疯了。村长同几个人商议后,将她放进了猪笼。她手捧小腹,第一次害怕了,于是她大喊着:“你们要杀死天神的孩子,你们要杀死未来的天神,你们会遭报应的,会让你们万劫不复!”
她用力嘶吼着,听起来令人发颤,如一把冰刀刺进背脊。恰逢此时狂风四起,飞沙走石,接着雷声阵阵,大雨滂沱,张雪柔的一身白衣在风中张牙舞爪的摇晃。她声音嘶哑地大笑着,天越来越暗,闪电越来越明。一声闷雷咔嚓一声落入人间,将祠堂屋檐劈落一块,众人见状都恐慌丢下笼子四散奔逃。
人群散尽,硕大的雨滴降下来肆意凌虐张雪柔的身体,她艰难从中爬起,模糊看到不远处还留有一人在檐下看她。
那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衣衫素简,身材微胖,脸上微露盈盈笑意,她是村北神婆,也是那个从张雪柔一出生就给了她天命预言的女人。
张雪柔走近,在神婆身侧避雨,转头问道,“您的预言,都是真是假?”
“亦真亦假。”神婆褶皱的脸上藏着微笑。
“何为真,何为假?”
“信则真,不信则假。”
雪柔不再说话,同神婆一同檐下避雨。
雨停后,她跟着神婆一起去住,村中愚昧的人们许是因为那天看到了突变的天气,听到了摄人心魄的雷鸣与张雪柔撕破喉咙的诅咒声而彻底下破了胆,没有人再来为难她。
张雪柔平平安安地在神婆的侧屋里生下了孩子。是的男孩,张雪柔给她起名乐生,无姓。
3
一天深夜,月色浓郁,天气清寒。
神婆见张雪柔的身影匆匆出门,便起身跟了上去,张雪柔一身白衣在月影下晃荡,黑瀑长发随意披洒,衣袍无风自舞,几分恐怖。
神婆一路尾随她往村南张家走去,张雪柔在张家后门走动许久,不时看向天空。而后推门而入。
神婆不敢跟进去,只在门口停着。许久,她听到屋子里好像有人在大笑,也有人在哭,吵闹声不绝于耳,只是声音嘈杂不可辨别,吵闹正激烈时突然从屋子里扑出来一场大火,嚼碎了所有人的声音。
神婆颤抖着踏出后门,紧接着天空便是黑云蔽月,狂风四起。大火在黑风的教唆下席卷了整个院子。村中人急忙赶来时已于事无补,大火整整燃了一夜,将张家烧的磬净,只留下断壁残垣和里面一男一女两具焦黑的尸体。
凌晨,神婆跌跌撞撞的回到家,推开张雪柔屋子的门时,竟看到她安详坐于床边给孩子做衣服,孩子正在一旁熟睡。
“张家的两条人命,是不是与你有关?!”神婆走上前来一把夺过了张雪柔手里刚做一半的衣服。
“神婆无所不知,为什么还要问我?”张雪柔面色平静的如一江死水,毫无波澜。
“你杀了人,那你跟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人不是我杀的,天神告诉我,他们应该受到惩罚便惩罚了他们!”她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阴婺之色。
“动手的是你不是吗?”神婆怒斥着。
“可那是天神的旨意!”
“你真的是个疯子!”神婆怒吼着。“我从没见过天神,天神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可神婆您准确预知了我的天命,我也见过天神,您也相信的不是吗!”
“我做过很多预言,锦上添花的事没有人会多去计较!从没有人像你一样认真,祠堂那天我之所以没被诅咒和雷声吓跑还把你接到这里,是因为我一直都知道,天命和天神根本就不存在!”
床上孩子被两人的声音吵醒,哇哇大哭起来。
“存在的!”张雪柔回了一句便俯身去安抚惊梦的小乐生。
她是个杀人犯!神婆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白衣女人竟有几分恐惧,其实擅长逢迎欺骗的她本就是个胆小鬼。
所以神婆想着一定要远离这个疯女人,在东窗事发之前将自己撇干净。本想赶走两人却又不忍心让一个柔弱的女人带着孩子流浪,于是便自己收拾行李离开了。
从此张雪柔做些女红维持生计,尽管生活困苦,她还是很快乐的生活着,她的神志依旧不清醒。每天都告诉乐生,他是天神的孩子。
一晃几年已过,神婆没有再回来过,张雪柔的秘密和神婆的秘密都被雪藏。雪柔这些年总爱透过窗子看向天空,她想或者那个人正在远处看她。乐生有时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看天空,可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过。
“母亲,我的父亲就在天上吗,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乐生摇着他的小脑袋满脸疑惑。
张雪柔温柔地揉揉他的头发:“因为他是天神,不会随意的让凡人看到,可当我们看天空的时候,他就会看到我们。”
“父亲真的会看到我们吗,那他会来人间找我们吗?”乐生的眼神里闪着光。
“会的,你的父亲身为天神会很忙,但他终有一天会来看我们的!”张雪柔面带微笑,亲吻乐生的额头。
乐生高兴的蹦蹦跳跳。
此后的每一天,乐生都会和母亲一起看向天空,笑容满面的看着。
又是几个寒暑,乐生长大了些,到了上学的年龄,便在附近学堂读书。
有一天乐生哭着回家,不明就里的抱着张雪柔就哭,瞬间哭湿了她的粗布衣裳。乐生呜咽着说:“学堂里的人说我没有父亲,是野种。我告诉他们我的父亲是天神,他们嘲笑我,说世界上没有天神,您是骗我的。”
张雪柔听闻只是温柔的笑:“母亲没有骗你,你要相信母亲,天神就是你的父亲,你是天神之子,也会是未来的天神!你难道相信他们也不相信母亲吗?”
乐生继续哭着:“母亲,我不要天神,我只要一个父亲,我不要天神……”
呜咽连绵不断直到深夜,乐生最后在张雪柔怀里轻轻睡去。
“他终有一天会来看我们的……”张雪柔默念着,在乐生身旁睡着了。
后来乐生遇到过很多的人,嘲笑说他是天神的孩子,他也曾因此而与人大打出手,可当时间流逝,渐渐成长,曾笃定地相信天神存在的他,也开始怀疑母亲是因为在冰河中受伤,而真的疯了。
又是几年后,张雪柔病了,也衰老了许多,眼角堆着细纹,皮肤愈加垂皱,银丝几根爬上头顶,眼睛愈渐模糊晦暗。这几年她不再频繁的望向窗外,家中的镜子也蒙了灰。
这次的病没有好起来,而是一天天加重,张雪柔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于是将乐生叫到了床前。
“乐生,记住,你是天神之子。你的父亲,身为天神没有时间来看我们,你要原谅他……”
乐生哭着抱着母亲瘦削的身子,没有反驳什么。
张雪柔病危的消息很快传出门外,有些人怜惜,有些人却说,那个疯子终于快死了。
张雪柔粗糙的手突然抓住了乐生,拉进身子对他小声地讲:你想不想见见你的父亲?
乐生吃惊地看着母亲没有回答,如果世间不存在天神,那他的父亲就是个抛妻弃子的男人,如果世间有天神,那该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啊。可是不管怎么样也无法改变他的心事,他想见到父亲,从小到大都想。
“离这里不是很远的山的后面,有一条河,跳下去,就能见到你的父亲。快去吧。”张雪柔催促着,嘴角挂着初见情人时羞涩的笑,一副小女儿的表情,却再没了年轻时娇嫩的皮囊。
乐生晃荡许久还是来到了那条河前,这条河曾经浸泡过外祖父的尸体,也曾经将母亲吞噬其中。
“母亲是在当年失踪后开始突然转变的,当年的她究竟遇见了什么?”乐生盯着冰冷的湖面,深深思索着。
或者,答案就在那冰冷的河水里。可如果母亲的故事只是凭空想象,那他跳下河水只有死路一条。
4
天越来越黑了,乐生不知为何做了决定只身跳了进去,同他母亲当年一样进入这河水里。
他几番挣扎,身体缓缓坠落漆黑的河底,河水淹没了他,并吞噬着他所有的呼吸。他感觉自己快要死去。
“人间的苦难经常伤害你,这里才是你的家,你的归宿,陪伴我们吧,乐生…乐生......”河底兀然传出一阵死寂的呼声。似幽灵,似地狱。
“不,我要见天神,我要见天神!”他用仅存的意念呼喊着。
死寂声音消失了,眼前射来一阵光亮,一只冰凉的大手将他拽了出去。
他咳着吐出身体里的水,睁眼来看,这里是个明亮的世界,蔚蓝的苍穹覆盖大地,奇松怪石,池塘水泽,灵山秀水应有尽有,薄雾微笼,恍若人间仙境。
目之所及,有一人正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那人样貌俊朗,英气逼人。宽袍大袖无风自舞,一派王者之气。
“这是哪里?”乐生问。
“天宫。”他用悠远的声音答着。
“那您是谁?”
“这里的主人。”
“您就是天神吗?”
天神嘴角轻翘,扯出一抹自傲。
“是的,我就是人人敬仰的天神。”
“请您告诉我,当年发生在这里的故事。”
于是天神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当年有个少女,在临死前虔诚的祈求河底的幽灵,他要见世上最尊贵的天神。幽灵们施着咒语,将她瘦弱的身体送到了天宫。
那时,天宫温柔的风摇摆着翠绿的青草和她的发。她如一只轻捷的猫在花间流连,温柔的光芒照的溪水闪闪发亮,溪水的光斑映照在她微笑的脸上,晶莹美好。
就在这时,天空传来天神威严的声音:“凡人,为什么要来到天宫?”
女孩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面露微笑:“我听说天神能帮人完成一切的愿望,尊贵的天神,您能帮我达成愿望吗?”
天神:“因你的虔诚我可以帮你,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
“得到爱”,她说。
“如你所愿……”
天神施展法力,为她实现愿望。那一瞬,天宫耀出七彩虹霞,云朵化作飞鸟搭出天桥,花瓣脱离地面飞向天空,萦绕桥边。天桥一端停在女孩脚下,另一端延到了天神面前。谁都没有想到,法力作用的正是他们两个。当他们踏着天桥遇见彼此,四目相顾的那一瞬便相爱了,且无法自拔。一个孤寂千万年的天神,和一个可怜的少女相爱了,这是命运给的幸运也是劫数。
“故事中的少女就是我的母亲,而您是我的父亲对吗?”乐生瞪大眼睛寻求答案。
“是的”天神面含慈笑,温柔抚摸男孩的头。
“母亲说你会来看我们,可是到母亲快要死去,您都没有来过?”
天神低垂着双眸,“孩子,你不明白,天神是不可以享受任何感情的。天神,是命运的奴隶,遵从命运的指令,将身体寄托在这天宫,为向他祈祷的人实现心愿,只是如此,便过了千千万万年。
我感觉到无边的寂寥,也曾向命运祈求经历人间情感和苦乐。命运曾答应过我,便在我遇见这个少女的时候,给了我爱情,可是,却不让我们在一起!
在我们相爱一段日子后,命运将她无情地扔回了人间,那时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也就是你。我曾安慰她一定会去找她,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命运的玩弄!”
“命运是谁?”,乐生问。
“无处不是”,天神指向四周,开始激动起来:“它存在这世间的每一处,左右着凡间的愚人,也左右着我。它只让我成为天神,只要我有一点凡念,但凡我多和她在一起一天,我的力量就会不住的消散!”
他的声音很大,天宫的风随之加重,云朵愈加沉重晦暗,乐生吓的连连后退。
“父亲!”乐生大喊了一声。天神回过神来,云朵与风霎时俱归平静。
“你叫我父亲吗?”天神俊朗的脸上泛起喜悦。
“是的父亲,我和母亲一直在人间等你,人们一直怀疑母亲说的话是假的,说她是个疯子。现在母亲就快要死了,您愿意去人间再见她最后一面吗,向大家证明,您是真实存在的,母亲没有说谎?”乐生眼眶湿润,向天神祈求。
天神的脸色开始变的阴婺,“凡人?我不需要去向凡人们证明我的存在!我曾帮你的母亲报过她的仇,也不欠她什么。”
“是因为但凡接触凡人,力量就会消散吗?”乐生盯着天神寻求答案。
“你要相信命运,是命运给的劫,天神也不能改变!”
“你胡说,你只是不愿抛去你天神的身份去和一个凡人女孩在一起罢了,你就是一个骗子,不配做天神!”
乐生上前想去攻击他,他的身影虚幻飘渺,瞬间便移位而去。
“世上不能没有天神,孩子,你不会懂的。”
“所以承诺过的东西,尊贵的天神就不用去兑现了吗!”孩子怒吼着。
“世上的有爱也必定会有牺牲,我选择爱众生,就必定会牺牲掉自己的独爱。”
“世界不需要天神,不需要!”孩子声嘶力竭,“我需要一个父亲,而母亲,需要一个丈夫,而不是你给的虚假承诺和美好幻想!”
天神只是摇头苦笑。
“你还小,不会懂的。快回去吧,见你母亲的最后一面。如果你想同我一样拥有永久的生命与力量,就回来找我。人间的情都是虚假,终有一天会消逝,不如跟我一样,拥有无穷的力量,摆脱现实的困顿,运用至高无上的权力。”
天神衣袍一挥,乐生便在河边醒来。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他急切的跑回了家。
5
张雪柔依旧小女儿一般的笑着:“乐生,你看到你的父亲了吗,他可是天神。我几十年都不见他了,不知道他有没有衰老。”母亲抚摸着自己经历二十年风雪而沧桑的脸。笑容渐渐淡然:“幸好他没来看过我,我现在好丑......”
“母亲,”乐生呼喊着握住母亲的手,挤出幸福的笑,“我见到了父亲,他说很抱歉有很多事不能来看我们,但他很爱我们。”乐生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而母亲的意识正在一点点逝去。
“母亲,父亲说,他很爱你。”
母亲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笑着,死去了。
乐生自进入学堂后就没再相信过母亲,因为大家都说世界上不会有天神。
大家都说母亲是个疯子,其实是的,一个相信骗子随口吐出誓言的疯子。
乐生是天神之子,却从来没对其它人讲,他没再跳入那条河中去找天神,所以没有法力,也没有帮别人实现愿望和操纵世道的能力,他情愿选择生活在人间,想要平平凡凡地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他将母亲埋葬后便离开了村落,去了一个新的地方遇见了一群新的人和他的妻子。
“疯子母亲”,“天神之子”不会再被人提起,可总在他梦中流连。
生活没有想象的容易,乐生找了一份工作养家糊口,家中却仍旧穷困潦倒。
劳累的工作和众人寡淡的感情将他折磨地身心疲惫,妻子也总是和她吵架,这让他对人世堆积了太多怨恨。
那天,乐生劳累工作完回到家,儿子做错事正被妻子责骂,妻子转脸又开始责怪乐生不好好管教孩子。乐生堆积如山的怨恨此刻再也掩藏不住,如火山般爆发了,他将近旁的东西摔的稀烂,怒吼着:你是不是希望你的丈夫是一个天神而不是一个凡人!
“是!”妻子的斩钉截铁让乐生的心凉了一半。“乐生,你太自私了!”
自私这个词太刺耳了,乐生苦笑着:“去找你的天神吧,看看他会不会回来看你一眼!”
他不知自己当年的决定是否正确,在现在的他看来,或许天神真的是对的,感情会消逝,而力量和权力永存,那或许是他身为天神之子该有的选择。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重返故地在母亲坟前哭了许久,而后晃晃荡荡来到了那条河边。
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天神之子,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吗?”地底幽灵熟悉的声音响起,乐生张眼看到的只是混沌一片。
他想回答自己要见天神,可是话到嘴边又吞咽回肚中。
“天神之子,有什么能为您效劳吗?为您效劳......乐生…乐生……”幽灵声音不断地拉扯如想将一个人带入地狱。
乐生的泪水被河水淹没,他的身体在随意飘荡坠落,他口中含着“天神”两个字而没有说出口。他似乎在模糊中看到了母亲,母亲抱着他跟他讲天神,母亲贫穷却一直微笑着。而除乐生之外谁也不会知道,母亲会在世界入睡时哭泣,她的天神没有来看过她,她的天神抛弃了她。她将痛苦留在了黑夜,留给了自己。
乐生感觉自己坠落到了地底,这里好黑,好黑……
“乐生,乐生...”是妻子在呼喊他,他睁开眼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看到妻子孩子在床边哭泣。
“很抱歉,我不是天神。”乐生抱住妻子,瞬间泪流满面,“但我会好好照顾你。”
“对不起,对不起……乐生,其实我的意思是,你就是家的天神,是我的天神……你要好好活着才能保护我们。”
妻子瘦弱的身体依靠在乐生身上,乐生紧紧抱着。其实自己也不是全然无错,他终日的劳累和倦怠已让他许久没有和妻子和孩子好好说过一句话了。当初新婚时的欣喜可能没有了,但它或许,转化成了更加珍贵的东西。乐生侧头看到了天空,他决定这辈子都不会再跳入那条河中。
不知过了几十年,乐生和妻子都老了,那一天,她的妻子将要离去,他抚着她苍老的脸颊,说了一生都没对她说过的情话:“我爱你。”
妻子笑着,闭上了眼睛。
又过了两年,乐生也要死了,儿子在他身旁哭泣,他劝孩子不要哭,人人都会死。
“父亲,世间是不是真的有天神呢?”孩子睁着大眼睛寻求答案。
可能是哪次酒后乱言被孩子听到了罢,乐生想。
“没有,世间怎么会有天神呢。如果有爱就不会有天神……”
随着时间的消逝,记忆渐渐淡化,或者曾经遇到的天神,不是自己曾在河边做过的一场梦呢。乐生感觉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他渐渐不能再维持自己的呼吸,他用尽全身力气给哭泣的孩子扯出一个微笑。
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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