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尔盖大草原的特点主要是辽阔,站在草原的中央,目光可以笼着四野,除了辽阔,天边还有远山衬点,牧草、牦牛、云朵,雄鹰掠过,翱翔如风。
这是盛夏的中间,酷暑也是中央那个端点,炎热的华东华南还有华北,从最东边的起点到西边的城郭,哪儿都是热浪滚滚,晨曦尚且初露,柏油马路就赤裸裸的,滚烫烫的。
2022年的这趟旅途,本来只是受了露营的蛊惑,突发奇想的搞了房车,浪迹在大货司机的队列里,带着家人,在女儿欢欣鼓舞的催促下,就一路向西了。草草看了地图,随便搜了搜川西的攻略,手指一点就出发,寻找16年前青春的踪迹,去九寨沟,去草原,去山巅。出发前的半夜还会突然醒来,被那点流浪汉一般的憧憬,充的大脑发胀,睡不着觉,就看看手表,等待天明。
每次旅途,自由的行程,充斥点冒险因素,有点未知,浪荡但又随遇而安,这些因素是关键,缺了任何一点,行程都会乏味。让风景向我扑来,我不过是张开双臂,等着被大自然的奇迹拥抱罢了。所以开着房车,欢快的奔过两千公里的距离,一头扎进川西的崇山峻岭之间,也就对所期待的,因为道路的漫长而更加期待。
疫情的起伏,也跟这酷暑的热浪一般,时不时的翻滚着碾压过来,所到之处,唯恐避之不及,我开着房车从杭州起步,所到之处皆不敢多留片刻,生怕超了4个小时,就在行程上留下痕迹,新冠病毒一旦从这些痕迹上碾过,天府之国的大门就随时会对我关闭。先是路过了安徽,从罗田进入湖北,再到武汉,然后是荆州和宜昌,一日之间千里之行,抵达恩施稍作停留,在这里的大峡谷休憩,感受一下悬崖峭壁的惊险,再次启程。
从达州市进入四川,为避开甘肃的疫情肆虐,绕行至平武县,上了刚被山洪冲垮的247国道,几乎是三魂丢了六魄,晃荡着从破损的道路上过来,还被塌方的大石头划破了车身。耗费了两天时间才抵达九寨沟,然而满眼的瀑布,让这一切付出都感到很值。等到从九寨沟出来,沿着九红草原风光路,一路迤逦,风景如画。经历了数日间远行的辛苦,最终停在了辽阔的草原上,心情也随即释然了,感受着旷野的风拂过面颊,拂过心灵,甚至拂过了往生。
九寨归来不看水行程的终点在若尔盖大草原,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谁也没想到会被她吸引,以至于放弃了后面的行程,放弃了达古冰川和四姑娘山的美。辽阔的一望无际的草原,几乎没有沟壑,从进入的那一刻,思绪便深陷其中,从来没有那么舒畅的从任何一个方向瞭望地球的弧线。这里是藏传佛教的疆域,佛国色达的天葬台是此处藏民的归宿,跟随秃鹫前往至高的九重天,化为虚无,回归尘土。佛的境界无边无涯,这草原又何尝不是。
我在那天的傍晚抵达了若尔盖大草原的中央,九曲的黄河源头从不远处流过,我将房车停在此处的一个马场里,和马场主人——一位藏族小伙子,确定了可以在这里过夜,于是摆了桌子和椅子,煮沸开水,沏了一壶从杭州带来的龙井,静静的等待夜幕降临。日头落了,晚霞起了,星光开始闪烁,暮色浓重,银河姗姗来迟,终于化作贯穿天顶的光之国度,与草原合拢在了一起。夜色黑沉,连伸出的手掌都已经无法看清,思绪也开始融入了这无边的黑色。那些人生的终极命题,开始在原野上浮现,过去数十年辛勤的劳作,按部就班的走着被规定好的轨迹,无始也无终,仿佛被墨色侵染,即使睁大了眼睛也无法看清人世间经历的意义。在这样的草原上,时间只不过是一个人为定义的刻度,天顶的星光大多以百亿年计,此时也许早已归墟,化无所化,乃至万法皆空,追求因果轮回的意义显然高过了理性。以无上的智慧之光,透过泛于银河之上的暮霭,冀求着能够被佛点化,最终将自己的躯体奉献给草原的神鸟,让他们带着信念翱翔,哪怕只是化为了齑粉,与城市中无休止的纷争,幻化的意义又有何不同?这么想着想着,感觉大脑都快要过载宕机,在草原的怀抱里沉沉的睡去,寂静的天地之间,偶有遥远的白噪音,仿佛来自无法洞悉的远古,晃动着,摇摆着,只感觉自己的语言能力也已经休止,在草原的呢喃私语中沉沉睡去……
光之国度草原的晨光如此熹微且脆弱,一层薄雾笼着刚睡醒的万物,唯有穿过云层才能看见阳光正在挣扎着从地平线上升起。想到夜里的胡思乱想,不由觉得都是庸人自扰,我思故我在,也许我在的不过是庄周梦蝶罢了。佛国属于寂静的黑夜,能够给孤独的心灵带来指引,当草原重新回归光芒四射的阳光之下,好像穿越了亿万斯年,又回归了现实。到了第二天,马场的主人带来了他的女儿——德理让姆,正在上小学二年级,只比我的女儿小几个月,趁着暑假的空闲,就已经在帮着父亲料理马场,那些强壮的马儿,在她的一声呵斥下,都乖乖的簇拥到她的身边。两个女孩儿,没有汉族与藏族的差异,很快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手牵着手在草原上追地鼠,吹蒲公英。德理让姆的普通话很不标准,连名字都是我们反复追问之下,通过写下文字才弄明白了发音。但一点都不妨碍两个女孩的交流,很快就成了“萱萱姐姐”和“娜姆妹妹”(让,她说应该读作娜)。娜姆妹妹提议要带我们去黄河边看土拨鼠,于是牵来两匹马儿,扶着萱萱姐姐先上了马,她再一跃而上另外一匹,两匹马儿一前一后的向远处缓缓踱去,而我只能远远的跟在后面,端着相机,给两个好姐妹拍纪录片。
藏汉一家亲走出去三四公里,果然看到了土拨鼠,肥硕的体型,警觉的竖立着身体四处张望,稍有风吹草动,就躲进了自己挖的地洞。两个女孩儿蹦蹦跳跳的跑过去,早已经把土拨鼠吓的不知所踪,我只好在她们离开了才能远远的拍几张照片。路过土拨鼠之家后就看到了黄河的源头,这里称之为白河,河水反射着阳光,看起来的确是白茫茫的一片。女孩们拴住马儿,在草原上采摘花朵,互相梳理头发,交换着随身带的物品,闲聊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跨越两千多公里的友谊,让这趟行程具有了深刻的意义。
天高任马行等到两个女孩回到马场,我们与娜姆妹妹攀谈,了解到她只是暑假才能来帮助父亲照料马场,这样的工作也是她期待的,因为其他时间她只能独自住在学校,远离父母的陪伴。此时正是若尔盖最美的季节,等过了短暂的夏季,草原就将很快重回凛冬,近4000米海拔的高原,大部分时间都在苦寒中度过。娜姆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早就适应了独立,讲到母亲没有跟来马场一起陪伴,娜姆妹妹美丽的眸子里就开始闪烁着动人的光芒,这让我想起了北疆作家李娟在《冬牧场》里描述的那些故事,牧民的生活也大多是如此吧,无论是在阿勒泰的角落还是在若尔盖,牧民们早已将苦难融进了人生,他们崇拜神明,同样也崇拜着淳朴简单的生活,从开始到结束,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都是朝拜和修炼的旅途。
也许远行的意义就在于此,见识不同的风景,了解不同的人生,在时空中与之产生交集,从而延伸了自己所在乎的人生意义。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尽量去体验三千世界,把自己的心胸也开阔成一望无际的草原,去包容所有的冲突和争吵,坚定自己的信念,追随那颗始终挂在北极的星辰,谁说我们又不是在朝拜和修炼中进行各自的旅途呢?
远行,不断远行,在大漠以北,在草原以西,在佛国以南,让灵魂飘荡在辽阔的原野之上,我愿化作雄鹰,俯视着熙熙攘攘的城市,俯视着川流不息的黄河,俯视着佛国的天葬台,看炊烟寥寥,看风尘如梦,阅尽千年的磨难。然后穿越雪山和云层,仿佛能看见色达的佛学院,无数僧人在诵念着庄严的佛经,神的眷顾在数千年间笼着四野,而时间和空间又不过仅存在于须臾之间。唯有两个女孩的友谊,穿透两千公里的距离,穿透岁月的长河,永远留在了各自的心底。
若尔盖大草原的特点主要就是辽阔,我在这天地的中央,旷野的风拂过面颊,撩起衣摆,目光笼着四野,牧草、牦牛和云朵,雄鹰掠过,翱翔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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