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特务来说,“快走”是最壮烈的表白。
当王佳芝收到易先生的鸽子蛋,满脸紧张和恐惧,嘴唇颤抖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快走”。易先生的微笑表情逐渐被惊慌替代,然后狼狈逃窜,跃入轿车离开。
我不认为这可以被简单粗暴地定性为“背弃组织、丧失信仰、保护汉奸”。王佳芝并不是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一件没有独立意志的工具,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欲望、有软肋、有挣扎、有痛苦。
王佳芝的组织明明可以一举杀掉汉奸,却还要逼良为娼,牺牲她的身体以套取更多的情报;而易先生明明可以只跟她索取性,却为她租了公寓又送出六克拉的鸽子蛋,说出温柔却荡魂摄魄的甜言蜜语:“我对戒指没兴趣,只想看它戴在你手上”,“戴着。你和我在一起。”
一边是满口民族大义却毫不体谅她的组织,一边是看似凶狠却柔情暗涌的易先生,王佳芝心中的天秤早已倾斜,只是在钻戒面前,她才终于肯正视肯承认,那一刻,所有的心防都瞬间倒塌,她彻底倒戈,把生存的机会双手奉给爱人。
(反讽的是,多次听上级说教的王佳芝,最终选择的是忠于自己的内心)结局不出所料,易先生把王佳芝和她的同党送上了刑场。这也佐证了我一直以来的偏见:也许感情在男性和女性的生命中的占比先天不同,男女在面对感情时的态度总大相径庭。男人坠入情网头晕目眩,但遇到关键问题,依然冷静理智、精明现实;可女人一旦沾上感情,几乎生命里其他东西都可以为此让步。“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易先生当然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同一个江湖里,王佳芝就可以“由己”。情感对于男人来说,怎有前途利益更重。
不过倒也不必说错爱误人,对于王佳芝这样貌美又不甘平凡的女人而言,或许轰烈的死比麻木的生要更痛快。
王佳芝的人生孤苦伶仃、缺少关爱:母亲早早过世;父亲另娶,带弟弟去英国避难,却抛下了她;舅妈卖掉了爸爸留给她的房子,仅答应供她读完书;初夜给了嫖妓的男同学,因为同学们觉得这是暗杀计划需要她做的牺牲,而她唯一的闺蜜,显然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她心仪的男同学怯懦幼稚,从未给予任何承诺担当。
因荒谬愚蠢的理由失去童贞后,王佳芝寄人篱下,头发蓬乱,混在难民里领取救济粮。这样苦涩无望的日子,哪里有假装上流社会的麦太太有趣,虽然危机四伏,但可以寻得忽明忽暗的爱意,感受风流快活,刀口舔蜜也值得。更何况,她只有继续接近易先生,才能让三年前的失贞不像个笑话。所以当邝裕民再次邀请她加入暗杀组织,她同意了。在这同意的动力里,我很难找到真正的革命意志。
如果说易先生的情妇是王佳芝在角色扮演,那痴心爱人就是她在本色出演。王佳芝会爱上易先生,电影的开头就埋了伏笔:她在电影院眼泪滂沱。电影里的男主角坚定地对犹豫不决的女主角说“我的确是个有家庭的且有责任感的男人,但是我每次看到你,都无法不动容。”她是如此容易被这样的情谊触动,而这个男人的台词,又何尝不像是易先生的心声。
王佳芝爱易先生,简直太合情合理了。她缺爱,而易先生慷慨爱她;在她动心之前,易先生比她更早动心。
易先生当然不缺女人,光是易太太的牌搭子们,就少有他没碰过的。女人对易先生来说不过都是玩具,用来解压或操纵,可王佳芝得到的待遇远超出高级玩具应有的。
易先生是高级特务,生活在索命和送命的恐惧中,穿梭于恭迎和背叛的圈套里。他时刻警惕提防,如履薄冰,可只有在王佳芝面前卸下一些防备(当然,可能因为她的一切,他尽在掌握),他约王佳芝在空旷的餐厅聊天,对王佳芝说“这样轻松的说话对我来说,真是很难得。”
易先生何其忙碌,日抓革命党人,夜会日本人,可还有闲工夫陪王佳芝聊天喝酒试衣服,想她想到影响工作。
云雨之中,他注意到王佳芝望向他的枪,然后他被王佳芝用枕头蒙上了眼睛,却也并不反抗——他知道她可以杀他,他相信她不会杀他。
一次,王佳芝撒娇嗔怪“我恨你,你相不相信我恨你,你不在的每时每刻我都在恨你。”易先生连说三次“我相信”,生怕王佳芝感受不到他的诚意和真心有多难能可贵,补充道“我已经很久不相信任何人说的话”。
易先生位高权重,给女子买件礼物本应是小事,可他懒得为夫人购置一颗她心心念念的钻石,却花重金主动让王佳芝亲自去挑钻,只怕自己挑得她不喜欢的。
易先生内心封闭,喜怒不形于色,可当他听到王佳芝唱《天涯歌女》表白心迹时,眉头越锁越紧。当王佳芝唱到“小妹妹似线 / 郎似针 /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他情难自禁,泪盈于睫,用手拂去泪水,再轻轻捏起她的手腕,反复爱抚。
日本酒馆里,王佳芝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带我来……你是要我做你的妓女。”易先生笑说,“我带你到这里来,比你更懂得怎么做娼妓。”
王佳芝是在娇嗔,可易先生的回应却是认真的自嘲。王佳芝与易先生,都觉得自己被这个世道逼良为娼。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只有依偎一起,才能克服排山倒海的孤独。
易先生最大的爱意,是明知道王佳芝的身份,却没有杀掉她。连表哥老曹都看得出王佳芝一伙人形迹可疑,何况是做审讯工作、心狠手辣的易先生。
王佳芝的身份早在三年前的初会就已经暴露。王佳芝的演技由于生活经验不足显得拙劣,比如把口红印留在杯上——在那个时代,上流社会的富商太太视此为不雅。而易先生明知这个风姿绰约却不够专业的姑娘是色诱的饵,也愿意赌上命来信她。
他们是分属两股势力的棋子,应当杀伐果断地吃掉对方,可谁都舍不得,毕竟他们能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只有对方,能让他们发现冷酷的自己竟然还残存着爱人的能力。
时间、心思、信任、依赖……那些他最稀缺的资源,总最慷慨予她;最终她献出了生命,成全他。如果王佳芝必然要死,那么死在爱人的枪下,未尝不是最无憾的死法。王佳芝的爸爸抛弃她,舅妈嫌弃她,组织利用她,整个世界都对她展现了残酷冰冷的那一面,只有在易先生那,她那能感受到归属感和存在感。
在张爱玲的原著里写到:“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再想到《天涯歌女》里的“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患难之交恩爱深”,总觉得有说不出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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