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说书人,这些年来,一直走南闯北,把同样的故事说给不同的人听,他们听到开心的时候,就会给我些许笑声,听到难过的时候,就会赔我些眼泪。我讲过不少故事,有的是我经历的,有的是我父亲经历的,也有的是旁人经历过的,当然,也有谁都没有经历过的。我父亲也是一个说书人,但他的观众却只有我一个。他爱给我讲故事,关于他说的,我曾全部相信,也曾全都不信。也许故事就是这样,真真假假,才能叫做故事,才能去说给别人听。
说书就是说谎罢了,故事和谎言一样好听,因为本质上就是一样的,一样虚假,一样直击内心。当我选择走这条路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成了一个骗子,我所说的都会成为故事,成为谎言。一个伟大的骗子,都是先从欺骗自己开始,可惜我拙劣的说谎技巧,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落魄是必然的,我一路向北,只为逃离那些城,逃离不喜欢我的人,还有我不喜欢的人。在极北之北,人烟罕至的地方,有一只兽,他孤独的生活在冰天雪地之中。除开他丑陋的外表,孤僻的性格之外,其实他和常人也没有区别,会动会走,会说话,甚至会思考。我说我见过他,见过一只会说话的兽,然而却没人相信我,毕竟我只会说谎而已。
我要去找他,他很喜欢我的故事,正如我也喜欢他的故事一样。我试着把他的故事讲给别人听,结果可想而知,不仅没人相信,而且还有诸多嘲笑。我不再谈起,说的多了,我自己都会怀疑自己。
北方有多北,不过是在南方的北边而已。这里没有人,也就导致没有人来。这大概是一个恶性循环,人多的地方人越来越多,人少的地方,人也只会越来越少。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片刻也受不了孤单,只有在人烟嘈杂之中,他们才会活得像一个人吧,而不是那一只兽,住在没有人的北方。
兽住在一个木屋之中,被风雪掩盖,就像雪地中凸起的巨石。我没有敲门就直接进去了,外面风雪太大,冷到人心,冷入骨髓,我片刻都待不下去。开门的一瞬间,跳跃的火焰映入我的瞳孔之中,火焰之上熬煮的是兽最爱的肉汤。他习惯把肉熬得很烂,汤很浓,他觉得那样才算有滋味,我不喜欢这样,因为等的太久。
兽熬得汤很有味道,那样的汤,即使再冷的天,都可以驱走寒意。我其实也可以等待很久,可我总担心,最后的结局不尽人意,我没法熬出那样的汤,因为我不愿把自己的时间都耗在等待之上。我很羡慕兽,因为他能知道最终的结果,可我也有点不喜欢他,是因为我没法做到吧。
我关了门,把风雪都隔绝在外,一扇不算太厚的木门,仿佛是地狱和天堂的分界。木枝噼里啪啦的燃烧,空气中有食物的香味,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森林味道,那是藏在树木深处的记忆,在火焰升腾中被释放了出来。
我确信我没有走错,一切都是我曾经有过的画面,那些记忆真实存在,我也没必要再向人们去证实,与其说服别人还不如去说服自己。
我走进屋子,环视了一圈,屋子中有一个大的柜子,里面摆放着兽为数不多的东西,瓶瓶罐罐以及奇怪的杂物。他和我说过,他曾经有过一个指南针,是被女巫施过魔法的,可以指向一处秘密的花园,后来被他送给一个公主了。
他其实很爱讲故事,可能没有人愿意听吧,他就把所有的故事都讲给我听。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只知道人们很讨厌他。他说,为了躲开人们,他就住在一片森林,在那片森林里面,和一个女巫为邻。
后来女巫也走了,剩他一个。他捡到一个离家出走的公主,他反复和我强调,那个公主很漂亮,眼眸像星石一样,睫毛就像蝴蝶一般扑扇。我嘲笑他说,你居然还会用这样的事物去比喻女孩子,他没争论,他说本来就是这样,他只是陈述了事实,蝴蝶他看到了,星石他也看到了。
我又问她女巫呢,他说也很漂亮。我忍不住问他,女巫和公主谁漂亮。他却没有说话,在我反复的追问之下,他最终给出了公主的答案。他说出答案的时候,仿佛若有所失,有一丝光变得很暗淡。
我没有再问,兽是不会说谎的,他说公主就是公主,但我在他的描述中,似乎察觉到,女巫更加可爱一些,但他没有说这些。
我没有见过女巫和公主,只能在他的只言片语中,去提取那个模糊的影子,成为我心中的女巫和公主。
兽离开了森林,和女巫不辞而别。我在给别人讲故事的时候,特意加了一段,女巫在夕阳之下,在淡薄的光线之中,问他是否还会回来,兽没有回答,只是在夕阳下越走越远,略带余温的光线把他的背影拉的很长,女巫一直望着他,直到新月初上,再也不见。
这些是我自己加的,我觉得这些应该发生,如果不是的话,我也不介意再多说一个谎,我想也根本没有人在乎这个。
我自己取了碗,盛了一碗肉汤,兽不会生气的,他一向很大度,无论是对朋友,还是对陌生人。在我遇到的所有的人类之中,也没有比他对我更宽容的了,这也是我回到这里的原因,只有在这里,我不会被讨厌,没有我不喜欢的,也没有不喜欢我的。
兽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去干嘛了,外边的风雪那么大,他还能找到回来的路吗,会不会突然就一去不回了,我要不要为他做一次小小的默哀,追悼我逝去的朋友。
室内的布置很简陋,一只兽也没有人类的审美,就算有,在这荒凉的地方,也是布置不出来的。公主是否还找过他,我幻想着事情的后续,应该是没有的吧,公主嫁给了王子,正如每个童话的结局,他们肯定有着幸福的结局。也许还会记得,那沐浴月光的花朵,还有那日下午飞舞的蒲公英,有一只孤独的兽住在森林深处。
公主想起兽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呢,嘴角轻扬还是微微皱眉,这些都不得而知,但我可以随意编排,反正真相也无从探究,我甚至每天给他们幻想出不同的结局,只要我开心就好,说不定我会把故事全部推翻,重新讲一个,只是故事的角色不变而已。
一阵冷风从缝隙之中吹了进来,让我不禁一阵颤抖,也把我从跳跃的思维唤了出来。真是说谎成性了,好好的事实,也要妄加篡改。
我哆哆嗦嗦的喝了一口肉汤,等待身体的回暖,也等待着兽的归来。
等待风雪渐小的时候,我才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只有可能是兽回来了。
他推开门,看到我时,只有短暂的停顿,然后毫不在意的坐到了我旁边。对于我这个不请自来的外来人,他没有一点拒绝,这也是我意料之中。他盛了肉汤坐到了我的对面,身上的雪化了,湿了他的毛发,继而又被炉火烘干,他喝了一口汤,然后长舒了一口气。我安静的看着,没去打扰他这一份惬意。
“你来了?”兽开口问我。
“来看老朋友。”我学着他的样子,喝下一大口肉汤。
“是人类世界待不下去了吧。”兽说话的语气像一个长者,具有看穿事物的本质。
“是的,你说的没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所幸不再隐瞒,虽然我爱说谎,但是对于从不说谎的兽,我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人类不喜欢我,自然也不喜欢你。”兽语气平淡,“你和我没什么区别。”
“我们难道不是天差地别吗。”我感到不解,这只兽莫非脑子出问题了,“听着,我是一个口若悬河的说谎大师,而你只是一个外表丑陋懦弱无能的怪物,我能和不同的人侃侃而谈,你只能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沉默不语,我无拘无束,随心漂泊,你却固步自封,无处可去。我们还有最大的区别,那就是,我是一个真正的人,而你只是一个兽,不被人们接受的兽,你明白吗?”
“我们除了外表的差距,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兽没有因为我的话感到生气,“我们都很孤独,是人是兽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都不被人接受。”
“呵,你都懂孤独。”我忍不住嘲笑,这只兽居然也有了人类的情感。
“我的名字,你还记得吧。”兽蹲下身去,往火炉中丢入树枝,我听见木炭噼里啪啦的燃烧,跳跃火光中,兽的身形仿佛也在晃动般。
他的名字,我猛地记起,在故事中,他说过,公主赐给过他名字。我脑补那样的画面,天真的公主第一次遇到森林深处的兽,兽说自己一个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公主肯定觉得他很可怜,游荡在这荒凉的丛林,索性就叫他孤独,却没想到一语成谶。兽原本不懂孤独,却以孤独为名,我想他也真的明白孤独吧。
我不再继续那个话题,我没有很好的理由反驳,何况,我又何必同一只怪异的兽争执呢。或许,我的沉默也是对他说法的一种默认吧。
“你去干嘛了,打猎还是看风景。”我试着从别的方面来套出他的故事。
“我去做冰雕了。”兽又坐了回去,“在不远的地方,我搭了一个棚子,做了一座冰雕,面向日落的方向。”
“是谁?”我很好奇,兽会去在意谁。
兽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我带你去吧,既然你问了,我也不会隐瞒什么。”
我不置可否,兽就是这样,他还没学会人类之间的欺骗和谎话。
外面的天色有些暗了,风雪逐渐有加大的趋势,我和兽加快了步伐,深深浅浅的脚印,不一会儿就被新雪掩盖,不留痕迹。
不远处,就是兽搭的棚子,依稀可见一座冰雕。兽的手艺不值得称道,只有模糊的人型,面部也只有浅浅的轮廓。如我所料,一只兽,到底不如人类的巧夺天工。
“这就是你的杰作吗?”我忍不住嘲笑,兽如果告诉我这雕刻是他自己,我都愿意相信。
“嗯,我已经刻了很久了,按你们的时间计算,也有四五个月了吧。”兽望着冰雕,回答这我的问题,丝毫没有觉察到我话里的嘲讽。
“这雕刻的是谁?”我问兽,“公主,还是女巫?”
“都不是。”兽语气有些低落,“不是她们。”
“你居然,还认识除了她们以外的人。”兽的故事里,除了她们,也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人了,或许我不在的时间里,他又遇到了别的人。
“你好久没看过雪了吧。”兽突如其来换了话题,“来这边坐着吧。”
我们坐在檐下的长椅,看着雪花慢慢落了下来。我好久没看过雪了,只有记忆中的小时候,陪着父亲看过,那时候只觉得是白色的,天上地下,白茫茫一片中,没有一丝污垢。而今再看雪,却不知道什么滋味,何况是和一只兽。
在人类的世界中,雪属寂寞,这只兽竟也学会了看雪。
“我遇见她时,正游荡在这片雪原。”兽开了口,我知道他会说出那段故事。
“然后呢?”我问他。
“没有然后了,我只是看到了她。”兽看着雪,背对着冰雕,语气中也是疲惫。
“就只是看到了,你就要为她做一座冰雕吗?”我感到好笑。
“是的,只是看到了,幸好,我还能为她做一座冰雕。”
“你为什么没去找她?”
“我只是一只兽啊,你们人类所说的怪异的兽。”
“是啊,就算去找她,也只会吓坏她而已。”
“那她和公主,还有女巫,谁对你更重要。”
“不知道。”
“你知道的,你不会说谎的。”
“女巫吧,她对我最好,也没有嫌弃我,就算我只是兽。”
“你在说谎。”整日说谎的我,居然会去质疑一个只说真话的兽。
“我没有,我从不骗人。”
“你说女巫对你最重要,可你送给了公主一座秘密花园,也为她铸造了一座冰雕,你什么都没为女巫做。”
“对不起。”兽不知道在说给谁听,转瞬就消逝在风雪之中。
“她长什么样?为什么你不雕刻出来。”
“我试着去刻了,但都不是我想的那样。”
“你还要雕刻多久?”
“半年,一年甚至更久,直到我完全忘了。”
“你这个故事,如果我去讲给别人听,他们肯定又要说我骗人了。”
“我在这里遇到过其他人类,也讲给他们听过,后来就不想讲了。”
“因为他们不信吗?”
“不是,因为他们不懂。”
“呵,谁会去理解一个兽呢,就连我,也不太懂你。”
“我知道,不过我愿意讲给你听。”
这么久不见,原来兽也会发疯,这一趟或许白来了,听到了一个无法编排的故事。
“你不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了,我不想别人知道。”
“为什么,谁会去在意你这只兽呢,我讲给别人听,他们也就当做是笑话,仅此而已,你还以为人类会去关心你吗?”
“如果我忘了,这件事就算忘了,如果他们都知道了,那么就再也忘不掉了。”
我不太理解兽的逻辑,但我还是随口答应了。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的承诺从口中一下到了风中,也随风雪而消逝。
我最后在黄昏中告别了兽,雪原的黄昏,光芒依旧很刺眼,我看见光落在冰雕上,轮廓逐渐清晰,我好像看到了那张脸,像极了我在人群中的惊鸿一瞥。
我把故事说给别人听,我说有一只神经出了问题的兽,他在冰雪的世界之中,为某个人竖了一座冰雕,他还说想为她做很多事,甚至想去找她,大家听了都哄堂大笑,这或许不是我说过最好的故事,但它一定是我说过最好听的笑话,我还说我最后离开时,推到了那座冰雕,因为我也觉得那很可笑。旁人问我,你就不怕他找上门来吗。我说,怎么可能,他又找不到我,其实我说谎了,孤独怎么都能找到我,某一天,或者某一刻,那只名叫孤独的兽,一定会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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