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喝茶这事,我的记忆是单薄的。只记得每年有那么几回,大伯二伯他们从城里回来探亲,奶奶总会吩咐我抓来几撮不知名的茶叶放在杯中给他们泡茶喝。回家省亲如果只给客人喝白开水那是太过普通甚至是乏味的,所以泡上一杯热茶自然会有家的味道。
小时候,酒和茶是我最讨厌的事物了。无论是何种美酒,只要我闻上一闻,肚里的胃便会翻江倒海痛苦不堪。虽然茶相对于酒来说没有那么刺鼻呛喉,但那寡淡无味甚至略带苦涩的口感也是我不喜欢的。
原以为这辈子我与喝茶是无缘的,可等我来到广东,娶了一个潮汕老婆,才发现喝茶竟是时常有的事。
全世界大大小小不同的茶文化中,当属中国和日本的茶文化最为闻名。日本的茶文化是从唐朝就开始传播过去了的,经过漫长的本土化适应和演变形成了现在闻名遐迩的日本茶道。日本茶道注重禅论,处处都渗透着宗教、哲学的诸多理论,这其中提倡的茶禅合一,意旨在清心。日本茶道之所以存在这般高深的宗教和哲学理论,是因为在古代日本喝茶这种行为是自上而下进行传播的。权贵向来自视高雅,所以日本的茶道与普通人之间还是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
而中国的茶文化从诞生之始便深深的扎根在民间,它没有华丽的衣裳,也没有特别繁琐高深的形制,它只是朴实中国人的一种生活。
在古老悠久的中国茶文化中,我赞同潮汕地区文学家秦牧的观点,他认为潮汕的工夫茶是中国茶道的代表,我深以为然。
如果你第一次来到潮汕地区,走在街头巷尾,几乎听不到你好,再见这些平常的问候话语,往往你听到最多的一句便是“无事来呷茶。”所谓“壶小乾坤大,茶薄人情厚”正是如此。
工夫茶之所以贯穿潮汕人的一生,不仅是因为它的味道,更是因为它的历史传承。宋朝开始潮州工夫茶开始盛行,历史上诸多达官显贵都喝过工夫茶,而且他们喝完都会爱上工夫茶的味道。这其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北宋“三苏”中的苏家兄弟了。弟弟苏辙有诗云::“闽中茶品天下事,倾身事茶不知劳。”品茗陶醉,竟能忘却煮茶斟茶的辛苦,足见他对于泡工夫茶这件事的热爱。弟弟喜欢倾身事茶,哥哥苏轼自然不会逊色。那一年他的好友前潮州八贤之一的吴远游给苏轼寄去了数品福建茶,获得了他很高的赞誉:寄惠建名数种,皆佳绝。彼土自难得,更蒙辍惠,惭悚!苏轼热爱生活,除了会品茶,他还很会用茶。他说饭后用茶水漱口不仅风雅还有助于健康,这一举动更是引得无数文人骚客争相效仿。
潮汕人的生活里开门七件事,私以为茶绝不能排到最末。作为一个合格的潮汕人,泡茶斟茶品茶是必须会,而且必须熟练的。听人说,以前在潮汕地区有个说法,岳父把会不会泡工夫茶作为选女婿的一个重要标准,他们通常会密切关注小伙子沏茶时的动作 神态 还有礼仪,因为他们坚信泡工夫茶能看出小伙子在以后的生活中是否稳重 细心 懂礼貌。潮汕有句谚语“卖婆茶,娶无亩”,就是这样的道理。
作为外省女婿,我深谙不会泡功夫茶就不能称作合格潮汕女婿的道理,所以也曾硬着头皮试过一次。我先煞有其事的看了几遍,自认为已把每个步骤都烂熟于胸了,可是等自己亲自上手,第一步就闹了笑话。如今泡工夫茶的加热器基本上都是有自动取水功能的,而那天我看着水壶快要装满时生怕水会溢出来,于是到处找按钮想止水,没成想身旁的长辈告诉我这水壶满了就会自动停了,霎时我羞愧难当。取好热水,倒入盖瓯中,可是这时我又犯难了,我该如何把茶水倒入小瓷杯中呢?看着我拿烫手山芋似地拿着盖瓯,那位长辈又好心的教我拿瓯的姿势。看了一遍,我又跃跃欲试了。待我像模像样的扣住碗底按住瓯盖,机警地留一条缝开始倒茶时,又忘了“头过脚惜,二过茶叶”的规矩。长辈们也不骂我,知道我手生,只是乐呵呵的看着。我抻着脖子,忍着指腹被烫的疼痛草草倒了几杯。等放下盖瓯回过神来,才发现茶桌上到处都洒着茶水,杯里却没几许茶汤,尴尬至极。
那以后对于泡工夫茶我是惧怕的,因此再也不敢自告奋勇的跑上前去自寻烦恼了。
想要熟练地掌握泡工夫茶,对于我这个半路出家的人来说不亚于天方夜谭。高冲低洒,盖沫重眉,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只要一步没做好便是不成功的。以上的每一步每一个细节都是要花时间去练习,去熟悉的,所谓熟能生巧,便是这样的道理。
亦如潮汕姿娘出生就会拜老爷,熟练的泡工夫茶技艺是刻在潮汕人基因里的,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半路出家的好事者想要快速掌握此门技艺确是在妄想。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夫茶之所以闻名,不单单因为它泡茶技巧的精妙或是茶叶的品质好,其中最为关键的还在于泡工夫茶所需工具的精良。
旧时,泡工夫茶的茶具有比较严格的定式。其中常规的有:茶壶、茶杯、茶盘、茶垫、水瓶、泥炉、砂铫、榄核碳等茶具。
茶壶潮汕当地叫“冲罐”,冲罐一般以江苏宜兴的紫砂壶为佳,各类形制的都有。“三山齐”的紫砂壶为上品,所谓“三山齐”即壶嘴、壶口和壶把要在一条平线上,这是品评茶壶好坏的最重要标准。一把好的茶壶才能在氤氲环绕中泡出清新甘甜的好茶。
茶杯,一般是白内蓝花的小杯。遵循“小,浅,白,薄”的形制特点。旧时小瓷杯均来自江西景德镇和潮州枫溪的出品,其中又以“若深林”等字落款的茶杯最为珍贵。古时候热爱生活的人民对于生活品质的追求是不囿寻常的,甚至连什么季节用什么杯子都是有讲究的。
泡工夫茶的茶具繁多,因此无法一一赘述,但有这样一种茶具是我没见过的,也是我最感兴趣的,那就是红泥炉。据记载,红泥炉有各种形式的,特点是长形,高六、七寸,置炭的炉心深而小,偶尔有兴致的工匠还会在炉门左右刻上一副对联,这便是匠人别出心裁的雅致了。待服侍的童仆把上好的榄核碳缓缓掷入炉中,轻轻摇动手中的羽扇,顷刻间炉中散发出的木香便能溢满整间屋子,不自觉地让主客众人仿佛置身在一片青榄林中,好不惬意。一粒青榄配上一杯淡茶,细嚼快饮,那般美妙滋味便能久久萦绕在舌尖,令人沉醉其中。
顶好的单丛应该具备紧结壮直,匀整,褐润有光 天然花香,清高细锐、持久 鲜爽回甘的特点,可以说缺一不可。
泡工夫茶所用茶叶,古时以福建茶为主,主要是大红袍和铁观音。发展到清代,产自当地的单丛茶才慢慢成为主流,一直延续至今。
单丛茶以前也称单枞茶,因枞字音同匆,读起来较为拗口,因此后世一般认为单枞为谬读,后来几经争论,最后由政府定名为单丛茶。
说到单丛茶就不得不说凤凰单丛,凤凰茶区位于潮安县北部的凤凰镇,其中又以凤凰乌岽单丛较为出名,此类茶我老婆家乡饶平县也多有种植,所以凤凰单丛于我来说较为亲切。
虽都统称凤凰单丛,但不同品类的单丛茶口感却是千差万别。其中最为珍贵的品类是宋种,相传传说南宋末年宋帝卫王赵昺,南逃路经乌岽山,口渴难忍,侍从识得茶能解渴,便从山上采得新鲜茶叶,让昺帝嚼食,嚼后生津止渴,精神倍爽,赐名为“宋茶”,这便是宋种的由来。然而一个地位显赫的人逃难途中侍从找来食物给他们吃,吃完就赞叹赐名的故事我实在看过太多,所以总感觉其中也存在某些杜撰的成分。不过先不论这个典故是否真实,这棵产出宋种单丛的茶树确是真真正正的宋代古树,光六百多年的树龄就够让人吃惊的了。
由于宋种每年的采摘数量非常有限,所以能拥有一罐如此珍贵的茶叶不仅是幸运的而且是富有的。我有幸在一个亲戚家喝过一次宋种,当时就连我这个木喉咙也能吃出这茶中的美妙口感,简直惊为天人。因此那天我破天荒地连饮好几杯,为的就是把这款名茶的甘甜尽量久地留在我的体内。
喝茶相较于泡茶要简单些许,但也是有好些讲究的。主人斟好茶一一放置客人面前,客人以拇指与食指扶住杯沿,以中指抵住杯底,这叫三龙护鼎。未饮前,先闻茶汤的香气。分三口啜饮,一口为喝,二口为饮,三口为品。啜完三口后,再把茶杯余下的少许茶汤倒入茶盘,冷闻杯底,赏杯中韵香。稍许客人躬起身轻轻把茶杯放入茶盘中,主人见客人杯底已净便要继续添茶,如此循环往复,尽显中华文明的待客之道。
如今步入社会的潮汕年轻人,已没有多少还保留着在家泡工夫茶的习惯了。通常情况下,他们只会在家里偶尔有客人到访时,才会饶有兴致地泡一壶好茶,与朋友倾心聊上半晌。然而诸如此类的喝茶方式,已全然没有父辈们得闲便要泡工夫茶喝的传统了。
社会发展至今,工夫茶在大城市里的的确确缺乏生存的土壤。在农村,家家户户关系密切,邻里之间相处融洽,这才有走家串巷的景象。而在城市里,邻里之间都是关门关户的,见面能打个招呼就算是关系特别好的了,但更进一步,到彼此家里串门喝茶是断然不会实现的。在广东地区,现在能有喝工夫茶的机会往往是在公司洽谈业务的时候了,真正能够在家喝茶互诉衷肠的场面越来越少了。渐渐地泡工夫茶多了一些私利少了一些温情。
当快节奏的都市生活占据了大部分人的时间。当亲人们的温情变成了冰冷的面孔。当冰箱里的色素饮料代替了茶桌上的工夫茶。熙熙攘攘的市井生活已经没有存在感,每个人都热衷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中。生出工夫茶的故土也许已经没有了它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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