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是寂静的,无论白天和黑夜。
它的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每一种声音,都让你听得是那么清晰,真切。
这种静,更像是一张细密的蛛网,不肯放过每个飞虫的嘤嘤嗡嗡。
春天听冰河开裂,微雨潇潇,屋檐滴水;夏日听风吼雷震,雨倾雹打;秋听虫鸣叶落,冬听雪花簌簌。天籁之音,从来都在乡间。
夏夜繁星漫天,细听,谁家屋顶上睡着的乘凉人,在打呼噜和磨牙呓语?又是谁家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夫妻拌嘴声。
夜里的鸡鸣狗吠,让人一阵紧张:莫非招贼了?再听,没有咕咕咚咚的脚步响,不一会儿又复归沉寂。
驴、马、牛的叫声已再熟悉不过,偶有羊的咩咩,猪的哼哼,还有老鼠的吱吱声。最难听的是猫走窝(发情)的叫声,活像婴儿啼哭。民间把它归入四大难听的行列,即:垡锯条,打磨锅,驴叫唤,猫走窝。
夜深人静时,夜猫子栖在高枝,喵——喵——咕喵——,能让人毛发直竖。村里人常说,不怕咕喵叫,就怕咕喵笑,咕喵一笑就要死人了。这一叫,惊得人半夜睡不好。
田里的抽水机,像是在爬坡,吃力地“嘣嘣嘣嘣”叫个不停,声音时近时远,在夜里极易催眠。
有小孩子睡反觉了,或是淘力气不睡,大人就吓唬说:快蒙住头睡吧,听见没,老猫虎来了!竖耳细听,屋内屋外一片寂静,一根银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到。
也听到过夜里谁家或街上或场上着火了,就有人喊:着火了,都救火啊!一、阵吱扭咣当的开门声,啪嗒咕咚的脚步声,水桶和脸盆磕碰的当当声,就像初中课本学过的《口技》,所表现的那种慌张、忙乱和嘈杂。
最吓人的还有,家里老人刚刚咽了气,孩子急急忙忙爬上房顶,扯着嗓子哭喊:爹,回家吧!那种叫魂声,让人听着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还有讨孝的哭声。故乡习俗,出嫁的闺女,娘家死了长辈,头上裹孝布,坐在毛驴车上去婆家磕头讨孝,一路上嚎啕大哭,哭声抑扬顿挫,有长腔短调,“我那受罪嘞,不会说话的娘啊——,你咋的就恁狠心,丢下俺不管了。我嘞娘哎——”有时在田里割草,几里地都能听到,就打听哪个村死人了,村里都会传个遍。四邻八村有点什么事,都清楚得很。
乡间的寂静有时会被竹笛或唢呐声打破。那吹唢呐的,一准是喂牛的老道,他是队上的饲养员。孩子们远远听还嫌不够,非要一窝蜂跑到牲口棚前,围着看老道蹲在砖摞子上吹。大笛呜呜哇哇,吹得十分卖劲,大家就图个热闹,谁都不知道吹的是个啥调儿。
街上有吹螺壳或牛角的“呜呜”声,不出家门就知道是卖馍馍的来了。摇响牛皮拨浪鼓是弹棉花的,清脆的铁皮拨浪鼓是换香油的,敲响木梆子是卖豆腐的。
单敲铜锣的,不是卖针头线脑,就是玩把戏的。
但是锣和鼓一起响起来,就是村里的戏班几个人又聚一起热闹了。老憨儿打鼓,瞎粮贵拍镲,老道吹唢呐,二疯子捧笙,九成敲锣。九成敲锣很有特点,他左手虎口卡住提绳的木夹,右手拿锤儿,锤头儿用布包裹着,“当”的一声敲下去,忙用手掌捂住锣面,那震颤的“嗡嗡”声才刚响起,就戛然而止。除了敲锣,九成也唱,是流行于家乡一带的乱弹戏,唱腔特点是尾音上挑,听不惯的人会说,唱得像驴叫。
有时下午还在地里割着草,才割半晌,日头还高,就听到几里外的村子里传来喇叭的声响:社员同志们,今天晚上在杏园大队放映电影,放映的影片是,彩色战斗故事影片《闪闪的红星》。听到电影预告,我们来了精神,赶紧收起草铺子,装进箩筐里,用绳子栓结实,背着草回家,好早点吃饭看电影。
进到院里,脆脆地喊一声,娘——!头上是炊烟袅袅,耳边是灶屋里风箱的呱嗒声,伴着娘暖热亲和的应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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