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无衣》是诗三百中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秦人尚武形象的诗篇,那么,《蒹葭》则是秦人深邃悠远的另一面写照。如果,以《无衣》来揭示秦人不惧大争之世的阳刚豪迈,那么,《蒹葭》则是秦人坚韧不拔的百转柔情。如果,《无衣》描摹的是秦国锐士的形象,那么,《蒹葭》恰恰正是与锐士相得益彰的巾帼红颜。
秦人眼中的蒹葭,不同于有节中空的猗猗绿竹,而是非花非木,亦群亦孤之物。蒹葭生来平凡,临水而居,却又不似水仙顾影自怜,性柔而不随波逐流,有劲骨且不轻易折腰。它是玄鸟后裔们灵魂世界的写照,更是“所谓伊人”的美丽化身。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墨客都尝试解读这首朦胧诗歌的真实所指,或解为明君思贤之隐喻,或解为眷恋佳人之情思,却始终未能有定论。于是,这一线朦胧的情愫,在其后的两千年岁月里徜徉,奠定了中国人追求含蓄深沉与永恒之美的基调。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也许,最初歌唱蒹葭的诗人,只是借心中对完美情人的仰慕,寄情而作,并没有后世人的复杂思量。在这位诗人的眼中,他心目中的完美情人不同于彼时诸多歌谣中的女性形象,她有着独立的见解和坚韧的意志,不因外界的摧残和苦难而退却,努力的扎根于泥泞的人世,顽强的生出属于自己的枝蔓,傲立于天地之间。如是的欣赏眼光,充满了身为真男人的自信,因为,他是以平视的目光注视着可与自己比肩的女人,就像《大秦帝国》里卫鞅对白雪说的那句话一样:“生恒爱之,生恒敬之。”
许多人对于《大秦帝国》里的女性形象诸多疑虑,自觉是小说笔法将先秦女子的特立独行夸张了,总有一种超越现实距离的女神感。小说到底是小说,加强对先秦女子特质的塑造,意在突出营造小说的时代精神,于文法上来说,并无不妥,于故事结构上来说,更容易体现戏剧张力。然而,当我真正沉浸于翻阅先秦史料之中时,才发现,先秦人追求奔逸与个性的时代精神在女人们身上烙下的印迹,竟是令后世女子艳羡而遥不可及的。于是乎,我领悟到孙皓晖先生笔下的白雪、玄奇、荧玉,燕姬等等,尽管是为了故事剧情而作的杜撰,却都深具先秦女子之风。
白雪的深明大义,志存高远,忘我牺牲虽被书友们冠以“白圣母”之号调侃,却是书中卫鞅唯一的灵魂伴侣和同道,大可视作女版的卫鞅。可谓是,没有这个杜撰的白雪,就没有“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的卫鞅。她是孙先生为卫鞅量身订做的精神慰藉,因为,历史上的卫鞅看似重塑秦人打造强秦的风云人物,法家学说忠实的践行者和深彻变法的丰碑,但内心的苦楚与孤独却无人可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孙先生写白雪就是写卫鞅,写出卫鞅作为真实存在的人的另一张面孔,以及他不为人知的内心独白。而荧玉的存在,则是秦国在卫鞅身上投射的热烈与依赖的化身,也是卫鞅与秦人性格相互磨合沟通的桥梁,从莽撞率真走到同步契合,他们政治婚姻的变化过程,也是秦国变法经历的过程。卫鞅身死,荧玉迷痴,恰是二者密不可分的暗喻。
同样如是,玄奇的存在,是为了揭起展开变法后便默默退居幕后的秦孝公的历史面纱。秦孝公本人在史料中的出镜率比之卫鞅,甚至秦国朝臣低得太多,唯一卷《求贤令》,展露了他雄才大略、沉毅务实的本色。卫鞅变法在困守的秦国激起千层巨浪,独不见秦孝公的身影。并非卫鞅的光芒掩盖了他的存在,而是他的存在给了卫鞅光耀于世展露才华的机会。史书记载了卫鞅在前台的大刀阔斧,却没记载秦孝公在幕后强有力的支持和默默承受的多方重压。这个看似沉默的君主,实际有着更多不为人解的故事,他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这个对象便是能够善解人意,不移不易的玄奇。玄奇不因他是国君而刻意依附,身为墨家巨子的高足,她机敏聪慧,朴实无华,追寻着“兼爱非攻,死不旋踵。”的信仰,独立自信,一往无前。孝公病重,她陪伴身边是为情深,而不是王后之位的虚荣。孝公病逝,她抛弃王后之位离开,则是重新回归自己实现人生价值的旅程。玄奇拿得起,也放得下,不以世人眼光和欲望束缚自己,这其实同秦孝公那篇五百年一卷雄文的《求贤令》放在一处,从精神意识上看,有着惊人的一致。
至于燕姬,倒是史书上确凿有过的燕易王后,而非燕文公夫人。不过,历史上的她,不是洛邑之女,实为秦孝公之孙,秦惠文王之女,地道的秦国公主。她与苏秦之间渊源颇深,没有她的鼎力支持,苏秦的合纵与“弱燕敌强齐”之计碍难实行,自然也难以达成其最终的成就。故事里的燕姬与苏秦志趣相投,相知相辅,历史上的“燕姬”亦是成全苏秦的伯乐,对苏秦有知遇之恩,苏秦感戴于心,故报之以“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苏秦是燕姬在军政上延伸于列国的臂膀,亦是燕姬不顾国母身份,倾心许身之君子,彼此既是君臣,是情人,又是并肩作战的战友。这样的一对奇妙组合,后世鲜见,而在先秦却并非只此一家。
尽管有周礼对男女内外有别的约束,先秦的女子却仍可以自由的表述自己对事物的观点,乃至坚持自己的选择,做出符合自己意志的判定。与后世依赖于男性的女性生存现实不同,先秦女子最大程度的保留着自己人格上的独立与思想上的特异。这一点不仅仅表现在贵族女性阶层,在国人女子的身上,也有着大量的体现。纵观《诗经》之中的文词诗句,其中不乏大量带有女性心理特征的篇章,或是抗争多舛的命运,或是流露对背叛者的决绝,或是明示内心的高洁,或是歌颂清苦但奋发的生活,或是强调穿越生死的坚贞。没有刻意的压抑,没有欲言又止的矫揉,直抒胸臆的白描,哀而不伤的反复咏叹下,其真情流露是为先秦奔逸之风的缩影。
尽管在先秦史籍里,留下笔墨的女性毕竟是少数,但其中如息夫人、君姬氏、许穆姬,邓曼之可敬可佩者令人高山仰止,如卫宣姜、鲁哀姜、摩笄夫人之可嗟可叹者使人感怀不已。将她们拆开,可以化身为千千万万个秉性殊异的“白雪”与“玄奇”,一人写就一篇传奇。而将她们合拢在一处,她们便是秦风里的那株蒹葭,在茫茫的白露之中亭亭玉立,等待着知心之人执手偕老,笑看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纵使“溯洄从之,道阻且跻。”,也会“不移不易,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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