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妮战战兢兢地被两个村民拖进生产队的羊棚子,此时羊棚中已经坐满了人,生产队中除了生病卧床的,即使不能行走的小孩也被父母抱着来到了这里。羊棚的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羊粪,人们只好把羊棚外的石块、土坯搬到了羊棚内当坐位,整个会场散发着浓浓的羊粪味。
羊棚子北侧的一块,羊粪被清扫到了一边,面北朝南的两个课桌后坐着生产队的队长和副队长,在两个队长间坐着大队民兵连长周喇嘛。主席台那两课桌与村民之间,放着一条长凳子,李二妮被两个村民半拖半拉着来到了凳子边,两只尖尖的小脚在羊棚的羊粪上犁出了两条没有重合的小沟,小脚的鞋子看不出颜色,糊满了深绿色的羊粪。
两个村民想让李二妮站在那条凳子上,李二妮哆嗦的两条腿指挥不了那两个棕子般的小脚,周喇嘛只得命令两个村民把李二妮架到凳子上,让他跪着面向群众。
李二妮跪在凳子上,低垂着没有血色的面容,头上没有半点光泽的乱发像冬天下垂的柳丝,遮挡了她的整个面目,只有从门口钻入羊棚内的风,偶尔吹起那团乱发,露出了白得发青的脸庞。
她的身子在凳子上晃悠着,鸡爪般发乌的手,紧扣着凳面的边缘,手上的青筋如蚯蚓般地不停蠕动。她觉得自己的胸沉闷的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有点喘不上气来,耳朵内嗡嗡地响着,听不清羊棚中的声音。
“小地主,你还想变天吗?”突兀地一道声音从嗡嗡中传来,那是谁的声音,她用手狠狠地扣紧凳子,稳住了晃动的身体。
那年,对,是那年,她心里努力地想着,那年的雪真大,好长时间都没有融化,自家院外的土坡变成了滑溜溜的冰坡,儿子拿着家里已锈蚀出几个大洞的搪瓷盆当冰车,坐在盆内不断地从坡上滑下,村里几个小孩,看着儿子在冰坡上玩得高兴,上来就抢儿子的搪瓷盆,儿子不愿意让给他们:“小地主,这土坡是村里的。”
李二妮听到院外孩子们的吵闹声,跑了出去,看到儿子被他们推倒在坡下,几个孩子边玩边嘲笑着儿子:“小地主,你还想变天吗?”
李二妮赶忙扶起雪地上的儿子,拉着他回到了家里,后面传来小孩子得胜的笑声。
儿子越来越孤独,他没有朋友,每天独自在院子里玩耍,即便这样,有时院子里会飞进土块和石块,她感到左邻右居态度在慢慢地变化,从他们脸上表露出冷漠和鄙夷中,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惧怕,每天除了下地参加劳动外,没有人与她聊天,有时女儿和儿子谈论起村里人的事情时,她赶忙制止,隔壁有耳,一旦传入有心人的耳里,也许就是大事,她觉得自家像一处孤岛,四周都是坚冷的冰山。
几年后女儿出落的越来越好看,自从民兵连长周喇嘛的儿子出现在她家之后,她感觉到人们对她家不在那么冷漠,有时年轻人见到她时也称她一声大娘或婶子。她对周喇嘛的儿子没有什么感觉,知道他经常来自家的目的。
周喇嘛是复员军人,在村里地位很高,又是大队干部,说实话她倒是愿意找这样的亲家,也为自家找一座靠山,只是周喇嘛很自私,她家没少受过他们欺负,她担心女儿会受他家的欺负。
她曾私下里问女儿,女儿说他心眼特坏,死都不会找这样的男人。她也就绝了这门心事。
过了一段时间,周喇嘛看到她家并没有什么表示时,他托人带话告诉她家,两家结为亲家的好处,她没有答应,这些好处与女儿的一生幸福,她心中的秤偏向了女儿的幸福,她知道拒绝他家的求亲带来的结果,但没想到他们的做法是那样的卑鄙。
半夜里她家的院子里会落入大石块,有时窑洞顶上会有人跳动,惊得全家人睡不好觉,更气愤的是周喇嘛的儿子每天早晨小便时,拉着裤子对着她家。
周喇嘛的儿子拉着裤子又对着她家撒尿了。她感到四周冰山的挤压,孤岛将会在挤压中粉碎。地主家的孤独寡母,没有谁愿意帮助她。她想到了这些悲从心来,再也控制不了自己,跑到了院子外的小土坡上,朝着从山头后探出头来太阳跪了下来,所有的委曲,像突破堤坝的洪水,一泄而下。她像野狼般对着日头磕着头嚎叫着,发泄着自己不可名言的怨气。
当天,她就被带到了生产队,理由是辱骂红太阳。
她感到两耳轰鸣着,胸口像挤在了大山中,压力越来越大,一口气好像卡在嗓子眼,眼前闪着颜色各异的星星,轻快地跳着舞,一条黑洞伸到了自己的眼前,她看到黑洞中飞过了许多人,脸上露着快乐的笑容,愉快地飞向远方,突然,她看到了丈夫,他从自己眼前飞过,竟然没有和自己说话,她感到无比的委曲和痛恨:老娘和你拼了。
她心中的怨气化作对丈夫无限的恨意,什么都顾不上,猛地冲入眼前那通向远方的黑洞。
周喇嘛举着紧握的拳头伸着右臂高呼着口号,整个羊棚子群情激昂。跪在凳子上的李二妮身子晃动着,突然张开双臂向前一抓,整个身子像一团破棉絮无声地落在了松软的羊粪上。热烈的场面像回到了史前的白垩季,静止了下来,又像看到什么热闹的事情,轰地一声,坐着的社员都站了起来,伸长了细长的脖子看着前面,一个个像提着脖子的鸭子。
周喇嘛从课桌后走过来,在李二妮脖子侧面用手按了一会,站起了身子,面无表情地哼着:“哼,自绝于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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