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2014年51长假的最后一天，我选择了坐以往最讨厌的汽车回校，一路上单曲循环那一首祝你一路顺风，在大巴上一路无言，一路泪流满面。庆幸的是，晕车会吐的像条死狗的我，最喜欢的是最后排的角落。后来的我想起当时的样子，一度觉得像是看惯了已经泛滥了的小说里的场景。而它是真真的发生在了我的身上的。我一直仰头回看着窗外，衡山在视野中远去，再远去，最后模糊的连一个小点都没有了，我知道，那个我曾以为永远不会离开的小山村，已经不是我的了。

今日已经是2017年的8月23，我已然记不得具体那是哪一天，但是我清楚的记着发生的一连贯的事情。即使早已经有心理准备，依旧那么猝不及防，原来心脏真的可以漏掉一秒。我从来不习惯用日历来计算日子，那应该是在14年51放假的前5天，我的手机出现了问题，经常性的自动关机，或者打不通电话。晚上第一节晚自习之后，我发现手机又关机了，打开，看到了5个叔叔的未接电话，一瞬间便是强烈的不安感。我走出教室就回拨过去，其实正常的我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电话通了，是父亲的声音，却并没有跟我多说什么，言辞的闪烁显而易见。而后一个女声抢过了电话，是姑姑。她第一句说的是什么我压根就没有听清楚，我的大脑告诉我，肯定出事了，不然，这三个平时根本不在一个城市的亲人怎么可能凑在一起。如果你体会过心慌的感觉，我就不需要再找多余的形容词来形容我当时的感觉了，我也再找不到任何更贴切的形容词。我听到大人们的声音，让我赶快回去，爷爷估计是撑不下去了。当时是晚上九点，我的学校在永州古老的零陵，从零陵到郴州只有一趟火车，早上和中午两趟汽车。我脑子里把所有能最快速度赶回去的方式搜索了个遍。其实什么叫马后炮？现在就是，我现在就在后悔当时怎么不找人直接租车回去。我提出了这个方式，但是我的亲人们一个都不同意，理由是很晚了一个女生不安全，也没有人能抽出时间接我。最后的决定就是我只能选择清早的那趟汽车，最安全快捷的方式。挂了电话，就蹲在二教三楼的楼道里，抱着自己就哭了。不敢出声，不愿人前流泪。脑子是放空的。第一时间机器人般的拨通了5楼月亮（我初中时的闺蜜，进了同一所大学同一专业的不同班级）的电话，可能是她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我，应该是没有一分钟的时间她就跑下来了，见到熟悉的人那一刻，泪腺真的是会崩塌的。真的是不想哭，可是控制不住。月亮就跟着我一起哭，从初中开始我们就经常去对方家里住，我们都一样，祖辈抚养长大。我想，她是能明白我的。一直哭，到回到宿舍，上床，我都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教学楼走回去的。为了次日能早起，我特意爬上床就准备睡觉，却总是不安。不知道过了多久，但也不是很晚，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吧， 我惴惴不安的拿起手机，又关机了，我机械的开机，开机的瞬间父亲的电话刚好进来。我听到姑姑对我喊，快点，你快点跟爷爷说话！又听到他们对爷爷说：“**的电话通了，你听见她的声音没有？”爸爸让我赶紧回去，等不到明早了。我说好！他又说，都半夜了，也没办法回来……我在电话里一直叫爷爷，我听到了他在那边的哼声，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姑姑最后说，让我不要急，明早回去，现在只是爷爷想听听我的声音。放下电话，只能无力的抱住自己大哭，真的是忍不住放声的哭，再怎么也克制不住自己。室友之前只是觉得反常，知其原因便无言。我想她们可能理解不了一个原本坚毅大气的女汉子为何会如此失控。可是我需要宣泄自己，我找不到任何控制自己的方式。我不敢想，可是我能预感到，我已经失去了什么，可能那是一种心灵感应吧。第二天一早，月亮坚持送我去了车站。我是真的很感激有这么个一直陪伴在身边的闺蜜的。我一直强忍着没有给家里打电话，没有询问情况，我自欺欺人的认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当我终于到达车站，准备发车之前，还是控制不住打了电话，父亲仍旧是让我不要着急，路上注意安全，很明显的避重就轻的隐藏着什么。我还是忍不住问，爷爷怎么样了。泡沫碎了，就在我昨晚挂了电话的瞬间，老人与世长辞了。在我崩溃的一瞬间，月亮也再一次红了眼睛，车站的人都怪异的看着我们。后来我看到网上的一句话，很能贴近我的心情。你走了真好，我再也不用担心你要走了。可我，再也没有爷爷了。

第一次我那么急切的想回到那个我并不熟悉的城市，第一次我不觉得讨厌车程，我只希望能快一点再快一点。而当我终于再看到他，他已经静默的躺在那个玻璃盒子里面。忘了是有多久了，我没有再好好跟他说话，没有再伴他身侧，曾经我以为可以永远依靠的人。后来，我越走越远，离他越来越远，直至永远。记忆已经模糊，我却没有发现他已经没有记忆中的健壮，老人迟暮，肌肉已然萎缩，曾经的他那么高大，盒子里的他是那么的渺小，皱巴巴的皮肤，再也不会睁开的双眼。我能做的只是跪在那个冰冷的盒子前面给他磕几个头。如果磕头可以让他醒来，我宁愿头破血流，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所有曾经我想过的长大了要怎么去孝顺他，我都做不了了。我固执的守在那个盒子面前，还没有上幼儿园的小弟弟拉着我的说懵懂的说：“大姐姐，爷爷死掉了”。原本暂停的泪水又碰到一个点，又忍不了了。小弟弟可能并不知道死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想让他过早的去体会那种感觉，可小孩子一遍遍拉着我去看爷爷，一遍遍告诉我，大姐姐，我们的爷爷死掉了。姑姑拉过小弟弟，哄着说：“爷爷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如果真的只是睡着了，那该有多好。蓦然想起了1999年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也不过五岁，就如同现在的小弟弟一般，知道自己的奶奶死亡了，却不明白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不明白，时隔多年，却依旧记忆深刻。孩子总是健忘，之前的，之后的很多事情都已经记不起，却也不知道为何忘不了那个场景。

姑姑告诉我，他们那几天发觉爷爷的身子不对劲就互相通知，但是考虑到我还在读书就没有通知我，直到那天感觉爷爷快熬不过了。很久以前他的声带就已经退化了，不能很好的说话，他走的那晚突然变的很焦躁。所有在的人都赶到了他的床前等待给他送终。可是大家都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当天叔叔提前回了老家准备后事，叔叔是父辈唯一培养的大学生，爷爷的骄傲，大家问他是不是牵挂儿子，打电话要叔叔尽快回来。爷爷摇头，想发声却发不出，喉咙一直在嘶叫；祖辈都重男轻女，姑姑又问他是不是想再看一眼孙子，把小弟弟领到他的床前，他急的一直哼哼，一直摇头，一直想要起来。父亲似乎想到了什么，马上问他是不是想我了，他立马就哭了，点头。大家马上给我打电话，他死死地盯住电话，听我说什么。在听到我说赶不回来，在哭的时候，他也一直在哭。据说，在挂断我电话的之后，他就哭着眼睛闭上了。我是不孝的。他最终也没有等到我回来，这是我这辈子至今最大的遗憾。遵循他的遗嘱，火化，带他回家葬到了奶奶的旁边。如果真的有天堂，那么他们一定在那里等我们过完这一生，然后团聚。

老家的房子部分地方已经塌方，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住人。曾几何时，我一直觉得一生都是在这里度过，这里很大。而今，这里是那么的小，我住的房间墙壁的漆已经掉了，门前种下的桂花树没人理睬也已经长高了，水泥做的屋坪已经被山上多生的春笋拱开，遮在家门口的野草树木没人修理也已经挡住了通往家里的道路……回家下葬的那天来了许许多多的亲戚，有祖辈的大奶奶，风烛残年，小时候跟她家是最亲近。我听到她在问父亲：“**（我的小名）回来了没有？在哪里呢”其实我当时就站在她旁边，可她已经认不出我。我听了，抓着她的手回应着她。她只是跟我絮絮叨叨，他们真的都已经老了，我已经长大，而他们已经一生。现在的我在想，很可能那一面都已经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了。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只是也没有听到不好的消息，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不再有那么多的联系，就自以为是的心安，默默的愿尚存的祖辈健康高寿。

或许有很多人不能理解我的感受，就像我在大学玩的好的基友，在校期间她遇到了跟我同样的事情，她却没有我那般不可自制的忘形。我并不是否定她什么，只是个人经历的不同。于我而言，这辈子跟我最亲的就是我的爷爷。我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村留守儿童，当然，我是一个幸福的留守儿童。农村有句俗话：“爷爷奶奶疼头孙”，我就是那个头孙。在我一岁的时候，爷爷就退休回来照顾我。孩童的记忆并不是很多，我能记着的是爷爷对我的教育，在当时重男轻女的农村时代，我的家人给了我所有的爱。那时候并没有很早就上幼儿园，都是爷爷自己教育我。他写的一首很好的毛笔字，他将烟盒撑开，自己抄上唐诗，一遍一遍的教我念。家里的墙上随处可见首首耳熟能详的唐诗。所以，在我还没开始上学的时候，我就会背诵很多的唐诗，自大一点的感觉就是，这让我在初入学堂的时候出尽了风头。爷爷教我练的第一种字是毛笔字，我记得他跟我说，练好了毛笔字，其他的字自然也就学的快多了。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学得如他一般漂亮的毛笔字，甚至于荒废，在这个电脑打字盛行的年代，我的写字的功力一直在退化再退化。

和很多人相反，我在家是一个淘气但是很听话的孩子，在学校偶尔却是个让人头疼的对象，虽然给我的成绩在那个小山村还是数一数二的。可能是叛逆，成绩经常是过山车般起落。但是他从不对我苛责，只是鼓励我。我记得上初中的时候住校，期末的时候他去接我，刚好是学期总结大会。期中的时候，我的成绩是年级第八，不知是因为骄傲还是别的原因，十多年前的事情我也已经模糊了，那个期末我退到了年级30 ，是表彰的最后一个名次。或多或少，我当时是觉得不光彩的，毕竟跌落的太大。爷爷偶遇了另外一位大爷，是年级第二那个男孩子的家属。男孩期中的时候是年级第一，他爷爷说回去要好好训他，肯定是没有努力，不然怎么会保不了第一。长大后的我可能会觉得那个爷爷只是一种变相的炫耀，可是谁知道到底是什么呢。我只知道我的爷爷当时是这样说的，他觉得我已经很好了，读书很辛苦，我又很瘦，已经努力了就好了，一次没考好也正常，继续努力就好了。这就是我的爷爷。当然，在我得前几沾沾自喜的时候，他也会严肃的教育我，下次要努力，不能骄傲。关于学习，他教育我的就是：别人抢不到，偷不到，永远都是你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如同我的叔叔一样考上大学。

小学的事情已经记不清，我能记得的是，初中住校，一个礼拜回来一次。从家里走到村口搭车的地方还要走上十多分钟的路程，每个星期五的下午，他都会在路口或者是哪个拐角的地方等我。某个下雪的星期五，我和住在家不远的一个小伙伴一起回家，我以为他是不会等我了的。下了车，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早早的来到了路口的小卖部那里，和老板闲聊，然后等我。为什么我记得那么清楚，因为不只是印在了我的心里。我记得小伙伴说，你爷爷真好。因为每次一起回家，每次她都看到了我的爷爷在等我。那天大雪，爷爷还坚持先把小伙伴送回家然后才带着我回家。爷爷的形象也深深的印在了我不少小伙伴的心里。所以，在知道他离世的消息的时候，有人和我一样流泪；有人在很久以后知道，表示不愿相信。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过完了一生。

我是不孝的。长的越大，走的越远，越是不孝。初中住校，一个礼拜放一次假，回来一次。也不会好好的陪他，就想着出去玩。高中的时候一个月放一次假，月假总是找各种理由不回去，或者提早去学校。他不说，我也看到了他眼中的落寞，可我还是选择了忽略。一方面，我内疚于自己对他的不够关心，陪伴不够；另一方面，我始终贪玩，觉得来日方长。而我忘记了，没有来日方长，只有时光匆匆。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吸血虫，只知道汲取他的能量，一点点的索取，而且觉得理所当然。高二的时候，他的身体开始出现不适，我却并没有在乎，有时间，我还是没有陪伴他，我的父亲，我的叔叔，我的姑姑，我们都没有陪伴他。后来的我始终在想，我们是有多可恶。我们把他一个人留在那个三面环山的老房子里，自以为是的去奋斗，然后才能孝顺他，却让他孤老晚年。高三的时候，他中风在床，必须有人打理。我参与家中之事，从邻居口中我才知道，他一个人活的多么的不容易。我虽然在身边，却等于不在。他曾经独自站在家旁边的小树林张望，张望什么我不知道。腿抽筋摔倒到枯树丛里，无人知晓。直到邻居路过，听到他轻微的哼声才过来，发现他已经不知道摔倒在那里多久，赶紧背他回家，叫来医生，可是我不知道；他曾经在从某个亲戚家回来的路上，不慎从田埂摔落田地，手机掉落，他动不了，满是淤泥，越陷越深，几个小时之后才有路人发现。碰巧那地方离家不远，村里的人大多相识，才送他回来。那次我是在家的，我不愿跟他一起去亲戚家吃酒，他便一人前去，而我去了朋友家玩。傍晚回来，他一直没回，我以为是他打个小牌忘了时间。我甚至还在抱怨，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做饭给我吃，我都饿了。看到那么多人搀着他回来的时候我懵了，我很没用的哭了，我还说他为什么那么不小心。他只是笑笑，还安慰我说没事，不都是好好的么。如果可以，我特别想抽当时的自己一耳光。不，一耳光还远远不够。

自他生病，去了父亲那里，我便一人留在家里上学，月假就去外公家里，这样一年便只能看到他一次了。原本以为他是和父亲一起住的，但父亲工作的地方没有那么大的房子，便将他安置在了另一处，由奶奶（我亲奶奶去世后续取的）照看，我后来的奶奶如何我就不多说了，至少我家十里八荒的人都是知道的。刚刚回去的时候我总是跑去看他，但实在是无聊，矿山里没有网络，也无事可做。不过几日光景，我便懒得日日去看他，去了也待不久，我看到了他见到我时的喜悦，也看到了我要走时他的落寞，可是我又一次忽略了。期间奶奶回去了一次，父亲要上班，给他喂一日三餐便落到了我的头上。他为了给我省事，只要求我泡那种营养粉喂他，可是我不知冷热，喂的方式也不对，他那时候还能说少许的话，老是这里要我怎么样那里要怎么样，我还冲他发脾气。我的确是怪他之前劝他看病的时候他不配合，可是我更怪我自己。据说他生病后脾气很大，有几次冲着父亲发很大的火，还不愿意吃父亲做的东西。可是，他没有说我一个字，没有对我发一次脾气。

2012年我考上大学，本科二批。虽然排分末尾，但是他知道消息的时候躺在床上激动的哭了。他拿着那张通知书看了又看，开心的就像个小孩。在我毕业的那年，整理东西离校的时候又翻到了他曾视如珍宝的通知书，那个时候他已经走了，我带着通知书，焚烧在了他的坟前，我想他也是想念我的吧。毕竟，我的事情，他比我还要在乎。

他离去已有几个年头，他在病床上待了整整3年，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却仍让我难以接受。我曾经说过很多很好听的话，说过要如何孝顺他，但是我什么都还没做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他不会怪我食言，因为他舍不得。他离去，我才真正成长，因为要自己学会去经历风雨了。他离去，我的QQ签名从未改过：树欲静而风不止。或许，你会觉得可笑，而我没有更多表达的方式。或许有，我会好好的活着，好好孝顺我仅存的祖辈——外婆，珍惜我的父母亲人。我会结婚生子，带着我的爱人，我的孩子去给他上一炷香，让他在那个世界放心。

我记得高铁刚刚开通的时候，我们一起坐高铁，他兴奋的说，他这辈子坐过汽车，坐过火车，坐过轮船，现在高铁也坐过了，就差飞机了。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关于他个人的心愿，我想，每一次坐飞机我都会想起他，不只是因为那是他所期盼的，也因为，那是离他更近一点的地方。他去了天堂，应该是坐过飞机了吧？

2017.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