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很孤独,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剧作家廖一梅的这句话在文艺青年群体中引起持久又广泛的回响。
一个个要从虚拟老公和虚拟儿子那感受爱的年轻人突然间正襟危坐,告诉你,遇到爱没什么的,缺少的是“我懂你”。
这似乎是一个黑色幽默,不过也不必诧异。我们人类对“我懂你”的追求向来和爱一样源远流长。
子期不再,俞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在我国,这段知音间心心相惜的故事流传至今,告诉我们,理解与爱水乳交融,缺一不可。
在西方,苏格拉底对“哲学恋人”的描绘更是让人心生向往。
《斐得罗篇》中说道,哲学就是爱,哲学只能与自己爱慕的另一人一道去追求,哲学思考需要两个人一起才能进行。
哲学恋人静下心来,一起回忆他们共同的神圣渊源。他们灵魂相互缠绕、对等互惠。淹没在爱河中的恋人,每个毛孔都长出羽毛——这羽毛原本就隐藏在其灵魂的原初圣状中,伺机新生。没有操控、没有猜疑,每个人都为了对方唤起自己身上最美好的思想,在这种自我克制中产生“哲人之爱”。
这似乎是“我懂你”的最高境界,可是,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灵魂交融真的能实现吗?
不能,人与人之间注定充满沟壑。
人类曾以为,两颗心灵遥遥相对却无法靠近的原因是因为距离,时间的、空间的、社会的。于是,媒介成为了人体的延伸。
通过书信,我们能翻看逝者的所思所想;通过电话,我们聆听远方的声调和情感;通过电视,我们欣赏陌生人的音容笑貌;互联网时代,只要你愿意,可以24小时直播自己的一举一动。
距离的障碍被扫除,我们把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亲昵地成为小哥哥小姐姐,可心灵之间却愈发遥远,狂欢之后,人与人的隔阂愈发深重。
张韶涵唱《阿刁》,许多人哭了。可即便她一开嗓就将我们震撼,即便我们知道她经历过怎样的低谷,我们也很难说“我懂她”。我们无法共享彼此的生存状态,永远不能成为对方。盛名之际从云端跌落、被至亲出卖,本不光彩的家事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些事情,我们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也无法想象。
哪怕你有同样的经历,深究起来,也难免陷入唯我论的陷阱:我们必须通过文字等中介符号进行表达,譬如说“绝望”这个词语,可是你要怎么证明,你的“绝望”和她的“绝望”是同一种心境?
换言之,我们使用同样的话语体系,却承载各自或大相径庭或差异细微的不同意义。哪怕是通过我们心灵的窗户进行表达,你眼神中沮丧、烦闷与失望之间的差异并没有想象中大。
麦克斯韦做过一个实验,用外力挤压两块透镜,通过光圈的颜色差异判断距离。实验显示,即使压力大到两块透镜都无法分开时,光圈显示还是有距离。麦克斯韦总结,物体间无法达到绝对意义上的接触,一切作用都是远距离作用。
这个物理学实验是心灵接触的绝佳暗喻,两颗心灵无论多么努力靠近,其间的沟壑永远无法填平。
那么,如果承认人与人之间始终横亘着万丈深渊,是否意味着,人类注定孤独,每个个体都与世隔绝?
列维纳斯认为,追求心灵融合的失败是一个有缺陷的事业的恰当死亡。这种失败促使我们不仅仅去“认识”他人,而且也去寻求各种途径“发现”他人。对他人的不理解有效打击了自我的狂妄,拒绝承认你对他人的“不懂”,实质上是对人的独特性的大屠杀。
所以,不必为“他不懂我”而自怨自艾,我们应当去尊重它。
大三即将开学时,我和一位室友因为作息原因想要换宿舍,为了不引起的误解,我们各自给另外两位室友写了很长一封信,详细讲述自己的身体状况以及对她们的情感。
但效果不如人意,我们还是闹翻了,扯到了很多别的事情。
当时我非常愤怒,“为什么我说了那么多,你们还是要从自己的角度解读我的行为”。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的愤怒后面藏着很深的恐惧——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同样一间宿舍,同样的素材,四个人记忆和解读的角度如此迥然不同以至于成了四个独立的毫不相干的故事。
如今想来,这份经历确实促使我不再单单从自己的角度去“认识”他人,而以一种更加换位思考、尊重他人独特性的方式去“发现”他人。而我之前误认为“我将自己表达清楚了,你就一定要完全理解我”的想法,实质上是多么唯我独尊。
人与人之间必然存在着差异,那么我们试图去消除这种必然存在的而且可能有着积极意义的差异,则实际上可能是在浪费精力。
我们不必悲叹无力去发掘他人的内心世界,我们的任务是认识和发现他人的独特性,而不是按照我们的喜好去改造他人。
所以作为听众,我何必去追求“完全理解”张韶涵呢?她的歌声给予我力量,我作为听众的一份子给予她来自外界的支持,在那一瞬间,我认为阿刁、赵雷、张韶涵与你我每一个有着类似情感经历的人,都通过这首歌跨越了精神的鸿沟,取得了某种连结。
我们应该放弃“追求心灵融合”的梦想,试图彻底消除交流中误解的做法,让我们远离了“共同建设各自世界的任务”。
尽管人们之间存在着让人羞愧的分歧,但唯一能超越这些分歧的就是从这种分歧中获得快乐。
我们该问的问题不是“你懂我吗”而是“我们能彼此相爱并公正和宽容地相待吗”。
当春节回家,看到父母小心翼翼地尝试弄懂你的职业和生活、想法和打算,他们大概不会想到,自己在互联网上只剩下逼婚和逼考公务员的刻板印象。
游戏公司或许懂你,却只是想为你提供快感,顺便赚走你一点钱,平等互惠;有的人永远无法体会你的焦虑与挣扎,但始终笨拙地爱你。
我会等待后者理解我,却不会期待前者爱我。
*本文主要观点与材料均来自《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作者:约翰·彼得斯,译者:邓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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