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惜子
三月的春野里,伴着雪水融化而被沤烂的枯草败叶的霉味,融混着草芽、菜籽、杨花发出来的清香。润湿的泥土里夹杂着一丝清冷的味道。草叶挤破了脑袋,在树根,在灌木丛,在脚下,沉默地蔓延着不为人知的浅绿,像淡淡的水粉。
柳絮飞舞了,榆钱飘落了,满城倾吐着杨花的柔情。
三月的风楚楚可怜,不谙世事,让人觉得关于去冬的种种都可饶恕,都可遗忘。
春天来了,世上便再无难事。
翠姨的生命和春天的命运一样短,甚至未来得及流连一下,就随着榆钱飘落了一地。
我和她不过有数面之缘。
我生在一个大家族。父亲年轻时候算得上是一位玉树临风、才貌双全的英雄,骑马、打枪、诗书文化样样精通。他和叔父都算开通的了,从小就让我和家族里的弟弟妹妹接受最新式的文化教育,没有太多固化的封建理念。当然,为了给父亲争气,我没少花力气。从小,不论家族里外的人都对我赞赏有加——“这孩子生的样貌堂堂啊”、“不愧是接受新式教育的娃,就是和那些老书生不一样。”、“读洋学堂的都是有本事的哇!”诸如此类。我也习惯了他们或赞赏、或嫉妒、或羡慕、或鄙夷的目光了。
在家里有个堂妹,小我七八岁,但与我关系也还算亲近,平时大小事总是“哥哥,哥哥”地来找我。不管是平时还是逢年过节的时候父亲很爱领着我到堂妹家去串门,一起开个音乐会啦,一起逛花灯啦,一起下棋打牌啦。我们也算是同龄人,接受的教育大都相同,爱好也差不太多,和他们呆一起,倒也不会有什么隔阂产生。
等我去哈尔滨读大学之后,我与家族里一些亲戚见面少了,走动也少了,关系也没以前那么亲了。可能是和学校里的同学朋友相处接触的时间更多吧,与他们交谈时总是更自在些,也不会有在小城里被人指指点点,谈论着他们口中所谓的“洋学生”,甚至带着戏谑的口吻不明所以地嘲笑“格得毛宁”的外国话。我并非瞧不起他们,只不过他们的时代和文化和我的不同罢了。时代总是向前走,我若是同他们一般还是只会满口“之乎者也,之乎者也”扯一些文邹邹的古板文言,见到女娃娃就羞红了脸,那才真是叫人笑话呢!
在哈尔滨念书时,老师一讲到“民主”“科学”和“自由”时,就一手拖着书,一手激动地在空气中比划着,唾沫星子连同灰尘一起埋进了空气中。我也时常听得热血澎湃——好一个自由主义啊!
除了上课,我也常常和几个好同学一起到城区里逛逛。总归这儿和家里的县城不一样,也不仅仅是规模大小的不一样。我们几个男女同学一起逛公园,偶尔组织个音乐聚会或是茶话会,畅谈理想和情怀。或是一起运动,真是好不畅快。这里没有小城里的那些束缚,也不会对男女同处一方或是并肩走在一起有什么误解,因此,我周边关系好的男女同学倒也挺多。
冬天,学校放了寒假,我轻装回到了小城。
我一到家,就被父亲提到叔父家,说是为了欢迎我要开个音乐会。这晚上,叔父家大大小小的人都来了,好不热闹。我们吃饭、喝酒、演奏乐器,连不懂乐器的小姨也列席,坐在一旁观看。叔父家的厨子、女工,都停下工作来望着我们,眼里闪着光,各个伸长了脑袋往里看,似乎他们不是听什么乐器,而是在看人。我们聚满了一客厅。这些亲戚中,我望到了一副新面孔。长得不算太漂亮,也未施粉黛,但脸上放着光,像寒冬里新开的腊梅。年纪看上去跟我相仿,举止中却透着一丝含蓄的成熟。堂妹告诉我,这是家里新来的翠姨。翠姨是堂妹继母的继母的女儿,住在外祖父家中,和堂妹关系倒是亲密。在音乐会上,我吹起擅长的萧时,她紧紧盯着我,说是盯着我,不如说盯着我手中的萧,好像与它对话一般。我估摸着她也十分喜欢吹箫吧。后来从堂妹口中得知,翠姨已经订婚了,对方是个又矮又小的男人,家里十分有钱。她见到时这个男人穿着一身蓝布棉袍子,黑马褂,头顶上戴着赶大车人戴的五耳帽子。我想着,大概也不是个读书人。着实委屈了翠姨。
后面几天,我们仍旧留在叔父家吃晚饭,每次晚饭后父亲必同我们玩些乐器,笛子、萧、日本琴、风琴、月琴等等,真正的西洋乐器,倒是一件没有。这几天里,我见识了翠姨的过人之处。她虽比不上堂妹那样从小接受文化教育懂得什么大道理,但人确实十分聪明。她还会弹大正琴,还和我一样,会吹萧和笛子。她吹箫时的样子和平时不同,异常陶醉和忘我,没了平时待人时的拘谨和收敛,好像乐器让她找到了自我。她演奏时的神情竟让我有些入迷了。有一次,我们一起奏了一曲《梅花三弄》,大家好似疯了般接连弹了好几圈,风琴按的飞快,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踏板重重踩下又迅速抬起,好像着魔一样。笛声吹的刺耳,口水喷见到笛膜出,将它震颤地滋滋作响。大家都在快乐的旋律中摇头晃脑。这时我瞥向翠姨,她渴望地看着在我指尖的长萧,随着我们的胡闹晃动身体,极力融入,眼里又放着光。我停下来,走到她旁边,将萧放在桌上,对她说:“你来吹吧。”她没有言语,瞄了一眼桌上安静躺着的萧,眼神闪烁了一下,又从我身上略过看向了堂妹,眼神躲避开我,接着低头看了看地面。这时她眼里的光黯淡了,她转身飞快冲向了自己的房间,脚上穿着的绒绳鞋的绒球随着她的脚步左右飞腾。我一时竟被吸引了去。我望着仍在晃动的帘子,出了神——翠姨虽是长辈,但她年纪和我相仿,她应该也算和我是同龄人吧;但她没读多少书,和我终究不属一类人;是我做得不对吗,让她失了颜面吗;翠姨浑身装满了故事和秘密啊;我不该这样想她,她是长辈,我该敬重她的……
等我回过神,发现堂妹已经看着我许久,我莫名慌乱起来,拼命找寻一个焦点。
但我很快镇定了。这算不了什么,毕竟在我们家一切都是很好玩的,也很随便的。
自那音乐会后,翠姨偶尔也会悄悄问我去哈尔滨读大学是什么感受,也问我读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看得出来,她还是很渴望去念书的。她还曾与我说,外祖父家里的女孩子们基本都是去学堂念书的,唯独她没有那个命。我每每看她说到此处眼里的光便渐渐黯淡下去,接着哀叹一声,最后沉默了。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觉得此刻她与我有些格格不入,但音乐会上她的模样却又让我觉得我们是同样的人。
不久就到了正月十五看花灯的时节了。这是我们家族中最热闹的时光。这天,我换上新做的深色西装,颈间系上条纹丝线围巾用以保暖,梳好头发,抹上厚厚的发蜡定型,一切准备就绪。父亲带着我们,弟弟、妹妹、姨……共十来个人,在大月亮地里往大街里跑去了。
路面滑溜溜的,滑的让人站不住脚。但我们几个男孩子却玩的开心,一会用力一蹬半蹲着往前滑去,一会蹲下让另一人拉着我们往前冲,时不时大笑两声,拉起滑倒的弟弟们。等到我们冲不动了,停下脚来,看到很远的后头妹妹和姨插着腰往前追赶,滑稽的样子好笑极了。我们朝她们大喊:“几位娘娘咯,走不动啦!快追上来呀!”接着相视而笑,一个个回去搀着她们往前走。
不一会到了市里。满路花灯,将黑夜照的发亮。人头攒动,加上各种舞狮子、摇旱船、龙灯和秧歌,锣鼓喧天,闹得眼儿都花了,各种玩意儿琳琅满目,哪里还来得及一个个看,眼前一晃便过去了。这阵仗,比我在哈尔滨读书的地方还繁华呢。各个商铺门前都有小贩吆喝,伴着花灯的音乐声淹没了人群的欢笑,嘈杂吞噬了夜的宁静。门前的大火把将人群的热情点燃,人们的脸上各个映着橘红色的暖光。
一路上,我碰到了许多熟人,他们都是来看灯的。有几个和我一同在哈尔滨念书的男女同学,和我们遇上后就一道走了,说说笑笑,谈了许多学校内外的事。路上我瞥见翠姨时不时看向我们,眼里透着光。
花灯的第二天早晨我们聚在一起吃早饭。平时的早晨翠姨出席的总是比我们要晚,今天三请四请她还未出现,父亲朝帘子里大喊一句:“林黛玉……”全家人笑了起来。这时,翠姨才缓缓走出来,头发梳的比平时更精细,显得人精神了不少。翠姨出来看到我们这样笑,就问我们在笑什么。没人肯告诉她,翠姨突然就急了:“你们莫要笑我!你们读书识字,我却不懂,你们还不告诉我,若不告诉我,我今天就不吃饭了!你们欺侮我……”说着说着,翠姨的脸都涨红了。
大家吵嚷了许久,也笑够了,翠姨的眼神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我看不过去,便告诉了她,她这才安静了下来。父亲许是有些过意不去,喝了好些酒,这让我觉得有些难堪。
从此,弹琴、吹箫、看纸牌、讲故事,我跟着大家伙一起玩,从早到晚地玩,全体参与,无一缺席,倒是热闹。
弹琴吹箫的时候,翠姨都得心应手,也弹得一手好琴。但是到了讲故事时候,有了“林黛玉”那事,我怕让翠姨失了颜面,总是对她客气些,也尽量讲的通俗些,免得显示出我们歧视她一样。何况,她年龄终归是比我大些,对长辈,总是恭敬些好。
有一天晚饭后,父亲和朋友出去说事了,弟弟妹妹们也自己玩自己的去,客厅空空荡荡,只剩我和翠姨两人了。我正准备起身,翠姨叫住了我,让我随她去一趟,要跟我说些事。我便随她去了。谁想她将我叫入了她房中。
翠姨房间整理的简洁干净,没有杂物,东西也不太多,仅有几幅字画装点显得不那么单调。翠姨让我坐下,接着摆弄了下她的衣角,将褶皱捋平整后坐在我旁边。我下意识向后挪了挪。翠姨看到了我挪位置的动作,有些不自在,对我说:“本来在这里的年轻的男子,是不可以去见年轻女子的。但怎么说我也是你姨,你父亲也开通,不像小县城里其他人喜欢指指点点,嚼人舌根。我有点话想问你……你在学校读书的时候,里面的男男女女都是不避嫌一起讨论学习的吧?”我点点头:“我们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翠姨叹了口气,说:“真好,读书真好。我要是有机会念书,就能和你一样优秀了吧。”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后来翠姨同我讲了些她订婚的事情,还问我这样的读书人是不是早就不看重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我也不知她为何要同我讲这些。总之,听翠姨的话,她似乎并不满就这样嫁给一个从未谋面且财大气粗的男人,但是她又说这就是她的命。她拍拍我的肩,说我同她不一样,我是念书人,我有选择的权力,我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她没有,也不能有。我听着这话觉着有些伤感了。翠姨说着眼里湿润了,两眼汪汪地望着我。柔和的灯光打在她粉红的脸上。我正想着该说些什么,门外有些动静,堂妹“噌”的跑到房里,看见我们后呆住了。我怕她误会什么,赶紧起身。翠姨看了也急忙站起来,让我陪着堂妹到外面下棋去。我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尽管男女生呆在一处并不稀罕,但翠姨到底是长辈,在那种昏暗的环境下,容易滋生些情愫,我担心堂妹误会些什么。下棋时候我频频走神,一连几把都输给了她。从前都是我赢她的,因此今天她很开心。我暗自想:妹妹开心些也好,好让她忘记先前看到的。
不久寒假就结束了。自上次和翠姨单独聊天后,我就不大去叔父家了,父亲也因为一些事情忙碌了起来。关于家里的事情,我也因为到了哈尔滨读书而不大知晓了。只不过在读书时,偶尔还会想起那晚翠姨对我说的话,我至今都不明白她为何要说那番话。
后来听家里说翠姨要结婚了,外祖母准备带她到哈尔滨采办嫁妆。由于那时候抽不出身,我介绍了一位我的同学给她们,领着她们去买嫁妆。为了让她们在哈尔滨住的开心,感受一下不同于小县城的城市的风情,我让同学给她们安排最舒适和最好的住宿和舒适的行程。
等我得空回家再次见到翠姨时,她好似变了个人。浑身瘦了一大圈,原本就瘦小的她现在都撑不起一件薄薄的布衫。脸上颧骨突出的明显,吃饭时还听见她是不是咳嗽两声,面色苍白了不少,只是眼里的光还在隐隐闪耀。听家里人说,翠姨吵着要去念书,拗不过她,外祖母就同意了。后来据说是她读书太累啦,坚持不了啦,整天闷闷的,也没做什么事情,病情就完全恶化了。
我想是不是该去看看翠姨,但是按理说城里的人都是不允许男子去专访一位小姐的,会被人诟病的。而且翠姨还是待婚之人,我没理由去看她。
过了些日子,我的小姨,也就是堂妹的母亲,塞了些钱给我,让我随便去买点什么吃的送去给翠姨,还同我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翠姨是人家的未婚妻啦,让我对长辈持敬畏之心啦,大学生虽然有自己的思想但也不能失了分寸啦……我迷迷糊糊拿着钱去买了些水果和糕点,就赶去了翠姨家中。
等我敲门后是个长得黑黝的妹妹开了门,她只问了我姓名就跑出去了。我一边进门一边想着翠姨会在什么地方,突然听到了房里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请进来。”这是翠姨的声音吧。我轻手轻脚地进去,看到翠姨躺在床上,面色蜡黄,苍老了许多,脸上没有光彩,两颗眼珠子宛如两颗黑色的珍珠,只不过如今已经不透光了,无神地望着头顶的帐子。我坐在她枕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仅有丝丝的温度。我问她:“好点了吗?”
我手正准备收回来,翠姨突然抱住我的手,放声大哭起来,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倾泻,要把一整颗心都哭出来似的。我没有预料到,被她的举动吓得浑身僵直了,又紧张又害怕——我不知翠姨是怎么了。她死死地抓着我的手,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浑身因为哭泣止不住的抽搐。外边听到了这边的大动静,就要开门进来了,我下意识想抽回被翠姨抱住的手。
翠姨立刻就平静了,她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对我说:“你还是来了,我很开心。一定是姐姐让你来的,我感激她,也永远纪念着她,我想这世上只有她还能这么惦记着我了……我想我无法报答她了,我也无法做我想做的了……尽管我活着也做不了什么,想要的东西要不得,想丢弃的又被人拼了命往怀里揣,我受够了,我现在只想死的快一点好,让那些痛苦赶快过去……我不该同你说这些的,你还年轻,你条件很好,你们待我也好,只是不从心的事情,我不愿意……我从小就这脾气,折磨我至今了,我从来没有顺心过,我不像你,我也永远无法像你……真是可笑……我又在追寻些什么,都是妄想罢了……谢谢姐姐,她还惦着我……请你告诉她,我并没她想的那么苦呢,我也是快乐的,毕竟这一刻……”翠姨痛苦地笑了笑,松开了我的手,“我现在能够平静了,我想求的我都得到了……”
我不知所措了,我张了张嘴,但竟说不出一个字。正在我慌乱的时候,祖父进来了,他看了翠姨的热度,又感谢了小姨,感谢了我能去看望翠姨。说完我便出来了,我那天也没能和翠姨说什么话,就这样退出来了,从此也再没看见她。
她就这样随着三月的柳絮走了。
我不知翠姨是怎么死的,只是心中就有了个疙瘩。每每想到她走前说的那话,还有那痛苦的神情,我就忍不住落泪。这是怎样的痛楚啊!
翠姨走了,春天来了。仿佛是她带来了春天。
接着杨花飞舞,榆钱散了一地。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倒映着蓝天的水田里,有的已经插上了嫩绿的禾苗,远看似针毡近看似绿纱。街上的年轻女孩们都换上了最新式的长大衣,带着细长的蓝宝石耳环,自然垂下的穗穗在她们细长白皙的颈间荡来荡去,她们爽朗的笑声在小城中回荡……
只要春天来了,世上便再无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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