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在熟悉的货架前扫荡着食物。
阿霍在帮她一个个码进购物车里。边咒骂着。
对面的书店里橙子满身是汗地读着纳撒尼尔韦斯特。
他们的家里挪威用环绕音响炮轰着自己的耳朵,一瓶马爹利见底。
常态。
以不常见的方式。
小四、阿霍、橙子和挪威以常人不常见的的方式常见地活着。
闹市区房子的价格,总以追不上的步伐飞速前进着。但这对于挪威真的不算什么,他有一个有钱的老爸。
其实这么多年,除了小学作文里挪威用骄傲的语气写过:“我爸爸,是个干大事的人”以外,十三岁以后,挪威就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自己的爸爸。哪怕身边人都好奇挪威没有一份正式工作,依然能花钱如流水,但没有人深究。这社会,周全自己的生活就耗尽全部精力,谁还有洞悉别人“不明资产”的心思?
哪怕是,享用着这一特权的小四、阿霍和橙子。也只有在第一次被挪威带进这栋闹市区别墅时,有了那么一点,小小的惊讶。
他们四人住在一起。挪威的别墅里。小四、阿霍住一间,也偶尔会住两间(他们吵架的时候,往往这时橙子就会不在家,带着书和纸笔在五十块一夜的招待所过一夜)。挪威当然住主卧,但主卧也会偶尔空置,这时谁都不知道挪威去了哪儿。
玻璃碎裂的声音淹没了密码锁开门和脚步的声音。
小四口里嚼着芒果干,呢喃一句:“挪威又摔了酒瓶。”
阿霍面无表情地将所有食物一袋一袋从门口移动至他和小四的卧室。
橙子默默挽起袖子,去工人房里拿了那块红色抹布,面有郁色地开始收拾挪威随意一个动作制造的轰动场面。工人房里那块红色抹布,特别厚,且大。只有一个功能——橙子买来收拾被挪威砸掉的酒瓶。厚而大的抹布不容易伤手,红色容易辨认。
酒醉的挪威掀开眼皮,看着默默收拾玻璃碎片的橙子,甩了甩眩晕的大脑,试图赶走眼前的画面:“嘿,今天买了什么书?”
“《寂寞芳心小姐》”
“哦。韦斯特。”
“嗯。”
“谢谢你。”
“喝点茶解酒吧。”
“爱看书和写作的女孩不会太坏。”
每次重复的对话。挪威和橙子之间。
只是每次出现的书名不一样。
每次,醉酒的挪威都没看见橙子眼里的肃杀和痛惜。
次卧。小四和阿霍的房间。
“我今晚睡隔壁房间,挪威对面那间单人间。”阿霍耐心收拾购物袋里的零食:就固定的那么几样,并且,是小四一个月支付一千元让小超市老板留下来的过期食品。
阿霍按照零食的包装袋颜色分门别类,从左至右排列。嗯。他有强迫症。整理着,一次,又一次。
阿霍尤其痛恨袋装薯片,因为他们属于不可控状态。鼓鼓囊囊,却又软软绵绵。让他想到小四的胸。于是他又原谅了那该死的袋装薯片,再用一个小时将它们排列整齐。
每次整理零食大约会花掉三个多小时,甚至更久。要决定于小四这次的购买欲。购买,过期食品的欲望。
女人嘛,都有治愈自己的方式。喝酒、倾诉、购物、暴饮暴食。小四该是购物和暴饮暴食的结合。但偏偏,她极瘦。丁点没有时常暴饮暴食的迹象。
阿霍看看电子表,三个半小时左右,小四该做完她的全套护肤了——精油泡澡、牛奶洗面、啤酒洗发、三张面膜、将一头乌黑如夜晚的长发吹干至活力、挑选今晚的睡衣。
阿霍准时拉开洗手间的门:“你完全不必做这些。因为我爱你,很爱很爱的那种。”送给小四一个法式热吻后将小四推离洗手间。他要洗澡。因为强迫症让他焦虑不已,他满身臭汗。他感觉自己不可容忍,他必须采取措施。用来保护自己。对,保护正在受伤的自己。
小四和阿霍睡下已经是四个半小时之后了。
阿霍也用了三个半小时洗澡。然后筋疲力竭的他们力疲力竭地来了一场 B.B. 床上的男女抗战。并不愉快。
橙子房间的灯依旧亮着。橙色的灯、穿白色棉布睡裙的女孩、在冰凉地板上打着赤脚行走。然,若说习惯,作为一个隐于市的著名作家,橙子的写作方式并不如她的名字这般普通——在这个信息全民化的时代,橙子出版的每一本书,都是用纸和笔,一字一字,坚韧刻下的。
此时,橙子右眼皮颤抖着,嘴里碎碎念着那句怎么也写不顺的几个字,左小腿肌肉紧绷以至于麻木。她又进入了那个除了现实、网络以外的第三空间。第三空间的她,身体轻如鸿毛,没有翅膀却能翱翔。她戴着皇冠却不知自己是否是公主。但她知道她在那里受人尊敬。她用热爱与赤诚感化这里的所有人,所有人抱她以最爽朗开怀的笑。每次,她都会看见那个人。那个英俊的男人。那个年少着也迅速衰老着的男人。那个不爱她的男人。那个不属于她也不属于任何人的男人。此处背景转为黑色。没有怨恨,但却伴随痛苦。
“橙子。能跟我说说话么?”
是挪威。
橙子从第三世界跌出来了。她仔细端详眼前这个熟悉的身影。他的眉眼和她想象的并无二致。
“嘿。又睡不着?”挪威有睡眠障碍。
“嗯,你在创作新作品?”
“对,想写篇关于我曾经的专业的。嗯,不过,分隔太久,我连爱德加·德加都无法描述了。他是我美术生涯里唯一的共鸣者。”
“或许你该去看看画展,嗯,我也不是很懂画的,嗯,派系?有朋友给了我赵无极的新画廊剪彩仪式的邀请函,可以带朋友,你要一起去吗?我看过赵无极的画,虽然,嗯,从我这个外行看,汉斯•哈同的线条更吸引我。”
橙子知道挪威的那个朋友,哪怕挪威以为谁都不知。
但此时,“赵无极”三个字无疑成了最大的磁场,橙子的脸迸发出光芒,双眼闪烁:“我想去,挪威,带我去。”
挪威疲惫的脸上添上一丝会心的笑容,拿出一个巨大的袋子,上面醒目的LOGO刺人眼。
“不,我不要衣服。我自己有。拿走。”橙子此刻脸色复又灰败。
“好,周六,下午两点,我在楼下等你。”
“嗯,晚安。”
橙子房间的灯一直亮着,她从不认为自己固执。她讨厌别人将自己定位在一个“偏执狂”的位置上拷上手铐。她是一个写作者。写作者,该有自己的坚持或者执念。这是必须。
橙子一直拿着笔,哪怕一夜没有写出一个字。哪怕头顶的中央空调都驱散不了她的冷汗。
她将睡裙换成一件男式衬衣。这样的打扮,始终给她慰籍。
她知道挪威在透过他和她房间中间的玻璃门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但她丝毫不扭捏。
这件衬衣,是挪威的。
在他们第一次睡过之后。
“Hey!大家都在,庆祝一下?”小四举着一瓶香槟站在中庭向抱着书准备出门的橙子、心情明显愉悦的阿霍和窝在沙发上的挪威说道。
“今天我谈了一个大项目,并购一个中型企业,对方,Ho!甚至还想要挖我去他们公司。不过,我是个忠实的人。是么?小四?”
小四脸上闪过痛苦和阴霾。但一瞬而过,她继续微笑,“来!为阿霍干杯!橙子,留下来吧!”
于是,四个人围坐在客厅的壁炉前。
“挪威,你为什么不做一个真正的壁炉?可以烤火的那种?那多有趣?”阿霍说。
挪威浅浅一笑,“不想,就是不想。”
“那我的香槟你别喝多了。”
“哈,那你从我免费的豪宅里搬出去,还有你女人的那些零食。”
橙子拿起一块橙子,递给挪威“吃东西。大家难得聚。”
“你这种人哪懂白领的艰辛,呵。
阿霍露出轻蔑的笑,这次挪威没反应,橙子垮了脸。
人们经常忙于互相攻击,起初源于自我保护。但越陷越深后发现,路已经走了那么远。
一场Party不欢而散。
其实这样的对话并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挪威都显出他富家子的优越感,而阿霍,一切靠自己打拼的小镇男孩,一边自负着,一边自卑着。
橙子每次都不会显出太多的存在感,但小四能明显感到她是站在挪威那边的,因为每次她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挪威就会安静下来。
小四痛恨这时的挪威。因为她爱阿霍。很爱很爱的那种。比阿霍爱她还要多的那种。
每次挪威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看阿霍,她都想用刀子捅死挪威。对。捅死他。因为没人知道阿霍如今的一切是怎么得来的,是那么那么的不容易。只有她,唯有她明白。而她,是要一直保护阿霍的人。
房间里。
“霍,别理他。”小四将自己柔软的身躯镶嵌进熟悉的身体里,却感到阿霍身体僵硬。
“你又瘦了。”
“嗯,很美,对么?”
“不。你该吃点正常的东西。如果下次脱水你的同事没有及时采取措施,后果很严重。”
“不,我要美。比她美。我不能只跟她像,我还要比她美。”
两人同时推开了对方。
小四眼泪流下来的时候,她并不知道。
人们说,痛多了,便麻木了,相反无感。
她看着自己涂着豆沙色指甲油的手。豆沙色很快染上了正红色。血的颜色。来自小四的脸。滴在了指甲壳上。
阿霍第五十六次叠这件T恤。
阿霍第五十七次叠这件T恤。
阿霍第五十八次叠这件T恤。
阿霍第五十九次叠这件T恤。
小四知道阿霍在叠T恤。
阿霍知道小四在刮脸。
互不相干。
一人占据一间房。
挪威看着重复做着动作的男人,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放到阿霍身边。
“叠好了,就喝瓶水。或者到游戏室,我们开瓶酒。”
猛然的声音打破了阿霍的世界。
阻止了他一直重复的动作。可他还没完成!他没做到将这件T恤叠完美!
阿霍像一只豹子扑向挪威,挪威轻巧一转身。阿霍脸朝下,鼻血完美地涂一地。
“现在可以不叠衣服了。我给你开瓶拉菲,来吧。”
橙子在橙色的灯光下奋笔疾书。
小四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的脸。
此刻别墅里,唯一的喧嚣,属于两个男人。
“来点音乐?你这时应该需要重金属。”
Linkin Park的低音鼓和吼叫声开始轰隆。
“病多久了?”挪威的声音透过类似爆破的音乐中穿过耳膜,有些许听不清。
阿霍扭曲的表情还没缓过劲,眼神有些混沌,他的右手无法动作。
挪威淡淡看他一眼,拿了钥匙去酒窖拿了一瓶拉菲。
回来后,阿霍清醒了些,至少在挪威看来,姿势没那么僵硬了。
看见酒,阿霍笑了笑;“挪威,今天要喝,如果都喝这种级别,哪怕是你也喝不起。”
挪威嘴角一撇,拿出手机发了一条微信,开醒酒器。
“今天我的酒窖是你的。”
楼下的橙子收到一条微信,来自挪威。
阿霍犯病了,你今晚要写字去我隔壁公寓写。
橙子回复。
不用,我也想听听歌。我头痛,听重金属反效果于头痛。
“发病时什么感觉?”挪威递给阿霍一杯酒。
“没病的人不可能理解。你们可以理解为完美主义。嗯,那件衣服,我要,每一个动作的弧度不能划出轨道并且,衣角一个折痕都不能有。嗯。就这样。”
阿霍吞下一大口酒,感觉血液流通顺畅很多。他抬头,看星空。
这里是挪威的游戏室,房顶被涂上最绚烂的蓝色。不抑郁的那种蓝色。只代表星空的那种蓝色。还有一刀弯月和两颗星星。
“为什么画星空?”阿霍看着挪威英俊的脸。
“想像自己能翱翔。”
重金属一直轰鸣到凌晨两点半。
小四哭累了,没盖被子,睡了。
橙子一直在练字,用钢笔,临摹小学生的字帖。
两个喝醉的男人做着自己的梦。
城市不允许你停留、退缩或隐藏。疲于奔命使人们漠视痛感。哭过醉过,日升日落,依然要为很多东西活。
“你写言情吗?”挪威拿着《挪威的森林》在橙子背后坐下。
“不写。”
“为什么?”
“不信。自己都不信,何来打动人?”
“对于你来说,爱情是什么,不存在?”
“不,存在。只要是动物就可以有的存在。”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备受摧残的容貌。”
男人低沉如诉说的声音。时近时远的呼吸。迸发而压抑的情。
让橙子泪流满面。
“你手上拿的不是杜拉斯。”
“对,就是看着你,便说了。”
“我们算什么?”
“你说过不会这么问的。”
“对,所以滚出我的房间。”
所谓夜晚,都是一样的漫长。
于人,却是不一样的痛感。
橙子放纵自己在第三空间游荡。那里没有现实可怕的牵绊。寂静,透明,安宁,和平。她能找到文字以外的自己。她能找到挪威真正能给予的爱情。
不。不是爱情。挪威该是,已经不会爱人了。该是,一个完整的,挪威。一个面对她可以专心致志不用思考其他隐患的挪威。还有一个不用恐惧幻象的自己。
不。不是幻象。那就是真正存在的现实。那是赤裸裸的现实!那是她不曾看见但她能间接感触的客观现实!
不。不要。不。不!
冰凉。
从头至脚。
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小四的声音:“橙子,挪威出去了,你在梦游吗?”
“什,么?”
小四放下装满冰水的桶,给橙子裹上浴巾,平淡地说:“橙子,挪威不在,他出去了,你在梦游。你喊他名字,惨兮兮的,要我打电话吗?不过他应该不会接,往常他都不接。他出去的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不是么?不过,你真跟他,呵,我之前还一直不确定。一个嗜酒的纨绔子弟,你爱他什么?”
橙子裹好浴巾,站起来比小四高一个头:“那么,把你当初恋来爱的阿霍,你爱他什么?你只是一张脸,知道么?你做的对。吃过期食品来自虐减轻爱人不爱你的痛感,为了保存你这张酷似他初恋的脸做每天三小时的护肤。小四,一定保存完好你的皮囊。没了皮囊,你狗都不是。”
两个女人的对峙,没有想象中的火爆,只有无限的冰凉。
一个屋檐下的四年,也只不过加深了对对方软肋的了解以及加以利用。
不过如此。
橙子轻描淡写地在心里划过这几个字。
早知结果的伤疤被人揭开不过再次被晾晒,不会加之伤害。
她给自己点燃一支烟。把拖鞋踢很远。
楼下阿霍在发病,从二楼滚了下去。她听见了小四凄厉的惨叫。
关上门。
她不是菩萨。她无法超度别人,她甚至无法自救。
狼藉。以及示弱的声音。
挪威第二天一早回别墅,看见的光景。
橙子从二楼下来,一身职业套装和淡妆:“阿霍发病了,滚下楼梯。你自个儿收拾吧,今天我的新书要签约。”
橙子很讨厌,碰见一大早从外归家的挪威。那是一种标志。一种毁灭性的标志。
她掠过他,上车。飞驰而过。
“我帮他请了长假,他手上的工作,只能给他人当好处了。老板能同意带薪休假已是不错。”
“谢谢。谢谢你很多次了,拿不出该还的。”
小四从熟睡的阿霍身边踉跄着站起,看着披着清晨露水的挪威。
“在这里,成为我的陪伴,就是答谢。”
“你很孤独是吗?”
“是,而且恐惧孤独。”
“知道这样的人很懦弱吗?”
“知道。有些事是无法改变的。努力了也无法改变。你想飞,但事实太重,燃料太少。”
“阿霍,有时也无法生产燃料。”
“对,他发病的时候。”
“不。很多时候。还有他自负和自卑的时候。他自负时,带着累赘,都无法傲气一点。”
“是么,跟我一样。所以我才画星空。”
“我们要不要给橙子留点饭?”小四问挪威。
橙子已经闭门不出四天了。新小说因为选材问题,需要完全的独立空间。小四、阿霍、挪威都没能看见橙子一眼。
“不用了,她不会吃的。”
“放心吧,我也试过一星期只喝水。我不也在你们面前?”阿霍说这话时特平静。只有小四眼角暗淡无光了一下,因为小四知道阿霍心里并不平静。
其实,挪威每天都会给橙子做一道甜点:提拉米苏、芒果慕斯、蓝莓芝士、白巧克力蔓越莓。只是,橙子的字没写完,这些蛋糕就用不上。
挪威在想,明天做什么花样。
一年过完。春节将至。
四个人依然聚在别墅里,没有人离开。
小四为了和阿霍在一起,和家人再不来往。家人无法接受一个精神病患者成为家庭成员。
阿霍是孤儿。
橙子仿佛没有家,从未听她开口说过家。若问她:走南闯北,四海为家。
挪威的家就在这。
“喜庆点吧!阿霍升职,橙子新书大卖,我今年年终奖发了九万。挪威,拿点你的酒,橙子你写一副对联,阿霍,咱俩负责打气球。”
“我还可以做桌饭。”挪威带着笑意。
除了橙子,其他两人惊呆。
“Hey!什么时候练就的技能?一直掖着藏着?”阿霍兴奋地问道。
“十三岁就会了。我一直自力更生。”挪威依然带着笑意。
橙子仿佛没听见这句话。
于是,大家伙都忙碌起来。
“自力更生”的挪威果然是把好手。
土豆烧鸡、湘菜牛肉、清蒸鲈鱼是主菜。一人一份的菲力牛排。蓝莓山药是冷菜。牛油果明虾沙拉是前菜。给两位女士的榛果麦芬。
挪威脸上露出清浅的笑意。
“怎么了?从未见你这么笑过。”阿霍疑惑。
“开心。把菜做给你们吃,很开心。”
上联:若是人生不放过
下联:那么请你大胆作
横批:想啥来啥
小四看着橙子用一首漂亮的毛笔字写了这么一副对联准备贴,她慌忙止住:橙子,你不是真要作吧?这邻居里,也有知道你大作家身份的,这也,太跌份了吧?“
“他们的对联才叫跌份,我们的叫境界。”
啪。贴了。
小四无力回天。但感觉,不坏。
“女士们!菜上桌!”阿霍的心里,感觉充实。从没这么充实过。满满的,暖暖的。
挪威是大厨,他是小工。负责将菜一一端上桌。
从厨房到餐桌,好长一段距离。阿霍端着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件珍品。脚下的路,像走完了整个人生。道路尽头,他看到了小四正在哈哈大笑。小四哈哈大笑的样子,一点,也不似曾经那个女孩。
阿霍顿住,他看到有光照在他的头顶。一束,从很远地方。照射过来。很刺眼。却又温和。带着魔力的光。
阿霍凝视着光,虔诚的。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有什么东西正在进行。有什么东西即将结束。
身体。脑部神经。
有些东西在分裂。有些东西在重组。
声音虚无化。
肢体,被放成慢动作。
挪威缓慢拿出烤箱里榛果麦芬的手。被橙子收拾起来的毛笔和红色纸。小四的笑容。
无声,且缓慢至定格。
这是他想象的画面吗?阿霍问自己。
原来自己还有思维?阿霍问自己。
我手里的菜放到餐桌上了吗?阿霍问自己。
现在的我在他们看来是什么样子?阿霍问自己。
砰。
阿霍的世界碎裂了。
一切回归正常的速度和️音调。
阿霍观察其他三人的表情,没有任何人朝他投来疑惑的眼神。
“敬什么?”
“敬美好的过往和错误的现在。”橙子说。
小四笑了。“对,回忆总是美好的,想起的人罪不可赦。”
“不一定。”挪威举杯,“有的人,错误一直延续着,因为他在装睡。”
“我大概快醒了。”阿霍把杯子和大家碰到一起。
难得的其乐融融。
这是节日的魔力。
“中国人爱春节,就像马云和女人爱双十一。”橙子对挪威说。
“都是腐败。思想腐败。只不过认为被设定了一个某某节,就有人拼了命地去狂欢。你看那新闻联播里的春运,可怕。”
“哈,原来你还关心时政?”
“为什么不?”
“矛盾。”
“你也是。”
“但我不分裂。”
“你有精神。你可以写。写你的所有。包括你隐藏的分裂。”
橙子举杯:“敬你,敬分裂。”
“春晚还没完?真能闹腾。”阿霍看着屏幕,对于小四每年要把春晚看完,持沉默态度。
“嗯,今年小品变少了,小鲜肉多。”
“帅不?”
“帅。一个个金雕玉琢的脸,跟杆似的腿。”
“喜欢吗?”
“不喜欢。没脑子的美男,跟没脑子的大胸女一般肤浅。”
“整个娱乐圈你都讨厌?”
“不能一概而论。染缸里,也有出淤泥没染上色的。”
“想家了吧?”
对话变成沉寂。
“现在打个电话,明年陪你回家。”
小四觉得,电视里的小鲜肉又帅又可爱,她爱死了。绝对不是没脑子的大胸女。
“村上的新书看了吗?”
“《刺杀骑士团长》?”
“对。”橙子手里拿着的正是这本书的上本。
“不看。看了开篇,那个无脸人,哈哈,我怕。”
“你不爱国。人写得可是日本侵华,并且承认南京大屠杀。”橙子把书塞到挪威怀里。“怕,就更要看了。想退缩,就更要前进了。错误的历史,就更要承认了。”
“我可没杀人强奸纵火抢地。”挪威笑了。
“对,你在自杀。”
“你不会理解的。我恨。我恨我生而为人。”
“恨别人,是对自己最大的伤害。若你能捅死他,便去。若不能,就别恨。”
挪威站起来,瘦长的身躯摇摇晃晃。
“不恨,怎么不恨呢。捅死他?怎么捅死他呢?”
橙子猛地抱住挪威,两人一起滚到床上。
“挪威回来过么?”小四挥手,眼旁有泪。
“没有。他不知道这件事。每年清明,他也没回来过。”橙子的声音,轻,而冰冷。
“这烟,熏眼睛。橙子,你是生怕挪威他爷爷在地下不知情啊。我站这么远都被迫哭泣了,你居然还在烧纸。”
“是他的孽种。”
“橙子,没有他也没有挪威。”
小四拿起坟前烂了的苹果咬一口:“嘿,老头。你知道你孙子受苦么?你知道你儿子作孽么?显个灵呗。我和你孙媳妇都等你一年了。妈的个傻x,白给你烧钱用啊老头!”
橙子笑:“你骂人没气势。”
“是。哪有你阴毒。”
“去哪了?”
黑暗里一丝颤抖。
小四把灯打开,“陪橙子看一个朋友。”
“哪个朋友?”
“她的朋友。”
“我不记得你们关系如此之好。”
“你和挪威也能打完架一起喝酒。”
“小四”,阿霍站起来,“我们不要再欺骗对方了好么?”
“你指什么呢?”小四看着阿霍笑开了。
“你指你爱的不是我,你指你爱的是长着我这张脸的你那个初恋?”
厨房里的挪威听见楼上的哈哈大笑。看了一眼橙子。
“你们俩今天干什么去了?”
“看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她的朋友。”
“听你笑,笑什么?”橙子拿起刀切橙子。进口的陶瓷刀,手起刀落,很利索。
“阿霍说他爱我。”
神经质。在阿霍发病时脸上呈现的那种状态。
这是橙子此刻在小四身上看到的。
“是么。不是一直说,爱你,很爱很爱的那种?”
“好像是吧。好像真的是了。”
橙子再次手起刀落。
“那就是了。恭喜。”
“听你笑,笑什么?”挪威接过橙子切的橙子。
“阿霍说爱上小四了。”
“醒悟了啊。”
“醍醐灌顶。”
“是啊。”
“你呢?”
“我?”
“你自私。”
“你该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阿霍脸上,没有表情。
“但你也没有不愿意听。”挪威开酒。
“离开酒活不了么?”
“有的人是。”
“为什么?”阿霍其实并不怀疑此话真假。
“胆小懦弱所以害怕逃避。”
“神经被麻痹之后,清醒了难受么?”
“难受。更难受。但是有自虐的痛快。”
“嗯,这个我理解。小四。”阿霍笑。
“喝吧。敬你。敬小四。敬懦弱胆小和害怕逃避。”
清醒了。
两个男人躺在一起。
小四不想理。
“橙子,我跟阿霍请过假了。你料理后事吧。我要上班。”
“嗯。”
橙子在电脑前没抬头。
“我喝醉了。”挪威半个身体紧紧靠着墙壁。
“想是没有用的。想要解决,就拿出点勇气,做点什么,哪怕不成功。”
“喝酒有用。”挪威边说边笑。很灿烂,很灿烂的那种笑。
橙子从电脑面前回过身:“那么,你现在又是在祈求什么呢?”
挪威不笑了。他把身子撑起来,一步步稳稳地走向橙子:“他是我爸,没有他就没有我。如果我生命的本身都要感谢他,我如何对抗?”
“挪威,不要为你的懦弱找借口。你若是这么无私的人,我们就不会这样了。”橙子推开挪威,“我不喜欢喝醉的人在我房间。出去。”
挪威倒在地上。因为自身找不到支撑点,被橙子一推,便倒下。
“地上好凉。”
“我不会给你拿被子。”
那天之后,小四经常看到躺在地板上的挪威。
“挪威,地上舒服吗?”
挪威的眼睛慢慢有了焦距:“嗯,冰凉冰凉。透到心底里。”
小四趟下来,在挪威身边。
“挪威,你爱橙子吗?”
“嗯。”
“那么拿起一点勇气。诚实一点,从地上起来。”
小四把挪威从地上拎起来。丢在床上。
暗夜。星光很亮。
四个人,一夜好眠。
刺眼的阳光是最好的闹钟。
“小四,请个年假吧。我们出去旅游。去海南,我们国家最美的海。”
小四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霍。阿霍很淡然,很坚定。
这是她没有见过的阿霍。
“你带我走?”
女人偏就是时刻怀疑的动物。
“对。我们,两个。”
“好。”
不容置疑。不容商榷。
阿霍带小四走了。
属于他们的卧室什么都没留下。
空衣柜。光秃秃的床架。
只有阿霍反复折叠的那件T恤没带走。它被遗弃在卧室的马桶旁。
橙子捡起衣服,“我替阿霍丢。他没胆量彻底丢掉的东西,我替他丢。”
衣服呈直线状从三楼坠下。
“你说好了吗?”挪威问。
“什么好了?强迫症好了?还是认清自己的心了?”橙子说这话时,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挪威。
“别逼我。”
“如果你选择妥协,我也搬走。”
生活总是逼着我们妥协。在无时不刻。
屈从才是最好的生存之法。
低头的人,总能活下去。抬头的人,总是头破血流。
挪威擦掉额头的冷汗,手湿了。
别墅里只剩下挪威和橙子两个人。
每次做完,留不住的,都是橙子。她坚决回自己的房间睡觉。
挪威点燃烟,视线又变得飘渺。
爱是什么?
挪威从来不懂。
爱是什么?
是承担、包容、携手。
橙子在写小说时懂得的。
两个似懂非懂的人,无可奈何。
互相爱着。又互相抵触着。
无路可逃。
“橙子姐姐,我又跟我男朋友吵架了。但每次他先道歉我就原谅他了,这是不是一物降一物?”
那么,这个故事里,是谁,降住了谁?
橙子回答:是。
她不觉得如实回答读者有有什么问题。
的确不是么?那个道歉的人,无论如何都会认错。那个原谅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原谅。
这才是爱情吧?
“我周末去找他。等我好消息。”
手机信息。来自挪威。
眼泪不知为何就流下来。且无声。
橙子没有哽咽。
橙子没有嚎啕。
只有泪水。滴答。
“嘿,小子,我很欣赏你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声音,来自挪威的亲生父亲,永成。
“爸,我长大了,而你老了。我想掐死你,很容易了。”
永成脸上变得青白。没想到,儿子屈从了自己这么多年还是为了一个女人与自己反目。
“你爱她?她爱你么?一个如此残破的身体。那个女人,会接受?”
挪威抬起头,眼前有星光闪烁:“爸,我们相爱。”
腰杆笔挺,眼神坚定。
此时的挪威,以从未有过的站姿屹立在永成面前。
“永成,有一个女人愿意接受你残破的儿子,跟你残破的儿子传宗接代。你该庆幸。如果你儿子一辈子跟你过,我们家,没后代。爷爷会怪你的。他大概会从骨灰盒里爬起来。”挪威说的时候,带着笑。欣慰的笑。
“好,我一直等着你有勇气的这一天。你是我儿子,没错。”永成的脸,扭曲,却开怀。
挪威转身,走向大门的一边。
“爸,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从此别过。”
“两不相欠。”
在海南的阿霍和小四寄来明信片。
两个人相拥。只有彼此。
一张照片,只容得下两个人,
“我很好。我们很好。祝福。小四。”
明信片上一行字。
橙子递给挪威:“看,他们现在真的不错。应该感谢你。”
“是么?那么大概是酒的作用力。我不过陪阿霍喝了酒。对了不是还有你么?”
“什么?”橙子不懂。
“你。”挪威肯定:“你陪小四贴春联那年,记得么?”
“喔。那次。我就是瞎写。脑子空白,没啥想祝福的。”
“可你治愈了小四。那之后她没再吃过期零食。”
“嗯,想啥就真的来啥了。”
“你说的话挺灵验?”
“什么?”
挪威笑。开心的。”我说,你说的话灵验吗?”
“不知道。大概吧。”
“那么,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我现在告诉你。”
“我灵验了?”
“对。”
亡命之徒。也有安庆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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