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我以为九龙是蒋和珍故事中的主人公,整个故事会围绕着他和小红的感情展开,结果讲着讲着变成两个小鬼的故事。亏了她最后还要将角色回归到九龙和小红的线上,跳了个陡坎儿,平稳地落下了。也还好,她的故事自然免不了神鬼之类的东西,那个植根在了她的心底,不大可能散得去。由她讲这样的故事,算是合适吧。至少我觉得不差。
“在我看来,夜行人更像主角,”戴兰说。
由此可见,戴兰更喜欢英雄式的勇武的男孩子。她对九龙本来也是有期待的,结果好好的一个土鸡蛋散了黄,让人好生失望。幸而有那个健壮的夜行人安慰人心,戴兰有了一个小小的假想余地。她说可以试试以夜行人为主线,临时编造一个故事,变成那个神秘男人的人生传奇。
我赶紧说:
“算了吧,不要参与到别人的故事中去。即使蒋和珍讲的故事有些纰漏,那也属于她一个人。有虫子的苹果也是苹果,你不要企图把它变成梨子。戴兰,讲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故事吧!”
戴兰很不满地白了我一眼,说:
“就不能让我逞逞能,当作修补一幅好画吗?”
只想说遗憾,我耸了耸肩,表示随意好了。
“可是你敢保证你修复后的完整性?假如留下几个更大的窟窿呢?”俞小蛮说得自己都笑了,“难不成让人接着去修补!”
是的,有时候不完整不代表失败,反而给出了意外的想像空间。每个人都可以跟随自己的目光,找到闪着光亮的小入口,走进不同的世界。戴兰不是也找到了吗?
但是,她为什么那般渴望去展示自己内心寻求的过程和细节呢?她不觉得那样做可能会伤害到原创者吗?
“好吧,我承认自己有些虚荣,卖弄心切,没有顾及蒋和珍的小心情,虽然知道她从来都不会表露不开心。还是讲一个跟你们都没关系的故事吧。”
看上去与众不同的戴兰讲起了不一样的故事。
她自小认识的一位世伯,是重庆本地人,都称鲍大人,政商通吃,名誉极好。鲍大人有两个太太,六个儿女。
对外虽然宣称是做贸易起家,实际上第一桶金是他通过婚姻得到的,也就是得到了大太太家的支撑。不过等他后来发达了,人们都愿意慢慢遗忘掉那回事,只宣扬他的才华和魄力。最后就连大太太也信以为真,在所有人面前帮忙维护他的尊严。
于是,鲍大人不由自主地志得意满,任何场合都是那么地春风满面。当然,这并不表示他喜欢高调,而是不管站在哪儿,他都成了不容忽视的存在。
论人品,他是无懈可击的,讲诚信,守道义,站位高,顾大局,无怪乎重庆各界人士争相与之交往。有权的,不怕他争;有钱的,不担心他借;有名的,不存在被污。总之,他就是一尊宝塔,自带佛光,不会伤害每个靠近他的人。
到底有钱到什么地步,鲍大人从不提及,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外界传言不断,自然越传越夸张,说他能够买下半个重庆城。不像别的东西可以控制,社会传言这玩意儿可真的没办法去操控,而且越是制止越是传得离奇。这在鲍大人算是件小小的烦恼,但也只能不去理会。
有钱人的诸多烦恼不在普通人的想像之内,不提。
鲍大人最热衷于慈善事业,他总说自己出身底层,对劳苦大众有着深沉的怜悯之心。事实上,他做得也多,不管哪里出现了天灾人祸,只要告知,他都会慷慨解囊。比如当年万县的洪涝灾害,他带头捐款十万大洋;渝北战后重建,他为当地民众筹集三十万斤粮食和一万套棉被;其它诸如教育、寺庙、军备甚至教会,不胜枚举,到处都有他的身影。论付出这一块,是不该怀疑的。
他有共计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太太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叫芷清,在女高上学,最得做父亲的疼爱,也比较任性,在父亲的荣光下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她不过见识了太多大场面,也学会察颜观色的技巧,所以从来也不曾给父亲丢过脸。对于其他兄弟姐妹,她是不屑的,包括她的亲哥哥。
有一天,芷清的同学甄美找到她,向她求助。
甄美的父亲是一家小银行的经理,因为业务上的事,得罪了大客户,给开除了。人家放言不许他在银行业工作了,不然让他彻底消失。甄美家瞬间陷入困境,连她能不能继续念书都成了问题。
芷清日常与甄美的关系不错,看着眼前比自己大二岁的同学楚楚可怜的样子,她一下子心软了,决定找父亲出面帮帮她们家。
芷清做了一件让自己无比后悔的事,就是把甄美带到了父亲面前。为这事,她甚至觉得自己不该被所有卷入其中的人原谅。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偶然性,那种渗透到每个人生活中的出其不意的事件,实在令人避无可避。
问清楚了甄美父亲被辞退的经过之后,鲍大人微笑着对甄美说:
“你是希望你父亲回到原来的银行工作,还是重新换一份更好的工作呢?比如来我的公司上班。”
听了父亲的话,连芷清都先替甄美高兴得叫了起来。甄美愁容尽散,喜不自胜地连声道谢,还说:
“能来为您工作,我父亲肯定想都没敢想过!太感谢您了!您是我们家的大救星啊!”
芷清笑着拉住甄美的手臂,就怕她要往下跪。
鲍大人笑眯眯地对甄美说:
“随意一些,不要太客气了。你和我们芷清是好朋友,等于是我们家的好朋友!外人我都尽力而为,对朋友当然更是义不容辞。听说你比我们芷清大几岁,看不出,你倒更像是妹妹。”
这话听得芷清有些费解了,她有点儿不高兴,看着父亲。
鲍大人转而会意到自己的失言,哈哈大笑地说:
“说错话了,说错话了!你们两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小美女,行了吧?看来以后我得派人去学校保护你们两个,不许任何人故意靠近!”
其实这时芷清已经感觉到父亲的一些异样之处,他是第一次拿一个外人跟她作比较。他对甄美的喜爱掩藏不住,哪怕在芷清那么单纯的一个女孩眼中,他有别于日常沉稳性格的表现都显得有点儿露骨。如此想来,芷清不禁有些不知所措了。甄美确实是学校里长得最为出色的女孩子,各方面都是出类拔萃的。跟她比起来,芷清承认自己是略有逊色的,若不是有父亲鲍大人的光环加持,她自知难称美女。当然,依她的性格,她也从没想过要当什么美女之类。
不久,甄美父亲就得到了鲍大人的重用,开始管理起内部账务。在这方面,甄美父亲是专家,对于份内工作他简直堪称得心应手。也因为内心感激鲍大人给的机会,甄美父亲诚心诚意地工作着,将努力工作当做一种报答。
如果事情朝着正常的方向发展,该有多好啊。
然而很快就有了插曲,鲍大人当着两个太太的面说,他觉得很有必要再娶一个,让家族更加壮大,根深叶茂。不过知会大家一声,不需要支持,也不允许反对。他只是没有说要娶哪一个,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看上了谁。
只有芷清约摸猜得几分。她不愿意相信,只怪自己想多了。自从甄美被邀请去过鲍家几次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再也没有出现过。学校传言她已经退学了,说是想去国外。
芷清也有问过甄美父亲,那个严谨的男人吱吱唔唔的,顾左而言他,却看得出他心神不宁。
“听说她要去东洋留学,是不是真的?”芷清想听到肯定的回答。
甄美父亲惊讶地望着芷清,似乎是头一回听到这事。芷清心往下沉,有些怒意地问:
“为什么不去学校了?她到底躲去哪儿了呀?”
“你不要多问,”他只这样说,眼神有些空洞。
“跟我父亲有关吗?”芷清实在忍不住了,又问,“听同学说,好像见过我父亲去学校了,不不止一次。后来,她就没有再去上学。她在家里吗?”
“我请你不要再问什么,”他不想理她,又好像是害怕面对她的疑问,“能去哪里?她总不过在重庆。”
芷清发觉,甄美父亲的眼里似乎有闪过泪光。他忙碌起他的工作,再也不理睬她了。
有一天早晨,芷清在去往学校的路上碰见甄美。看上去她瘦了一些,眉头微锁,但还是那样温婉漂亮。芷清赶紧叫停车夫,跑下了车子。她大声问道:
“甄美,出什么事了吗?你怎么退学了?”
晨光照在甄美的身上,她像海报上的电影明星一样迷人。芷清这时才发现不远处有两个男人跟着甄美,她觉得那两个人有点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有意来这里等着,就是想见见你,”甄美微笑着说,“怕是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你要保重啊!”
“别说你要去日本!问你父亲,他还不承认呢!”
“不是去日本。芷清,我记得你的好。可以的话,以后忘记我吧,我真希望你会彻底把我忘掉!”
甄美看着芷清,还是微笑着,眼中泛起了泪花。
芷清上前抱住甄美,突然很想哭泣,她忍住泪水,小声问道:
“是我父亲吗?”
两个女孩子在路边儿无声地哭了好久。甄美最终推开了芷清,告诉她,其实她们家并不如外界传言的那么有钱,虽然勉强也在上游之列。真正的有钱人都是那些闷声发大财的,鲍家不过给推上了前台,充当代言的角色罢了。甄美想过鱼死网破,终究明白也不过是拿鸡蛋碰石头。如果可能的话,她还是祝福芷清能够安枕无忧地过一生。
“芷清,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有些富人既信神佛又信上帝?所有的善举,不过是想平复内心的不安。以后你要记住,凡事都不妨反着想一遍,世人看得见的永远只是假象。”
说完这些,甄美还是走了。两个男人陪她上了一辆车。
要不要当面质问父亲,这是芷清一直纠结于心的一个问题。后来,不等她鼓足勇气去质疑父亲,她家就出事了。
鲍大人喜气洋洋地预备迎接他的新娘时,新娘那边只有两个晕倒的男人和一堆财物。
与此同时,鲍家所有的银行账户都出了问题,所有的合同都消失了。当然,一起消失的还有甄美的父亲,那个看似严谨而木讷的高个子男人。但他留下了一张捐款凭证,鲍大人看了看,差点儿没有吐血而亡。
惯常喧闹的鲍家公馆变得死一般沉寂。在这个貌似鼎盛的家里,诚如甄美所说,每个人都是受害者,除了那个面如死灰等待清算的鲍大人之外。
所幸最后鲍家并没有变得一无所有,只不过鲍大人再也没有机会站上前台接受赞美了。所谓的上层社会果断地抛弃了他,让他只能在山城的落日余晖中沉湎往日的荣耀。
发生大轰炸的前一年冬天,鲍大人沉睡在一个落着大雪的夜里,再也没有醒过来。当时,只有芷清守在他身边。
戴兰的故事讲完了。大家听出一点点不对劲儿,都看向她时,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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