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苍树,如你所见,是一个寻常的幼儿园教师。
但我现在的处境并不寻常。
临近下课,机敏的孩子们已经提前欢腾起来,刚刚结束了美工作业,桌子上还放着小家伙们的工具。
“孩子们,东西收拾好才可以去玩喔——”我拍着手,试图留住小家伙们残存的注意力。
“知道了,苍树老师。”大家应得七七八八,结果转头就忘了这事,“呼啦”一哄而散,井然有序的教室立刻成了游乐场。
若在平时,还没什么关系,但是美工课的工具在这时显然成了碍事的玩意。
“胡音,你弄掉我的水彩笔了!”“哈哈,你捡起来呗。”“你站住,别跑!”“谁管你啊——”
两个小家伙便在教室里追逐起来,我正想上前制止,却被其他小家伙拉住了。
“苍树老师,我的橡皮不见了。”“不着急,老师和你一起找。”
“苍树老师,我的钥匙不见了。”“咦,先看看钥匙袋里有没有?”
“苍树老师,我的速写板不见了。”“啊?那个东西有半张桌子大,怎么会不见了。”“你帮我找嘛。”“老师老师,我刚才看见水鸢把速写板藏桌子里了。”“真的吗,水鸢?”“嘿嘿——”“不许捉弄老师!”“嘻嘻。”
正忙得一团糟,班长七霜过来了,板着惯常的面孔,向我抱怨道:“老师,胡音弄乱大家的工具,你怎么不管一管。”
“马上就去——央佳,你可以帮他们一起找东西吗?”
央佳把自己的桌子收拾干净,小跑着赶了过来,“好,苍树老师。”
真是贴心的好孩子。我怜爱地摸了摸央佳的脑袋,她嘻嘻一笑,眼睛成了一条线。
我起身去找胡音,没料到他早就提防着我,刚刚对上视线,就一溜烟逃掉了。“不要在教室里乱跑——”
胡音嬉笑着做了一个鬼脸,“来抓我呀,苍树老师。”
小家伙矫健异常,在桌子间穿来穿去,好几次都从我指尖逃掉了。就因为我拿他没办法,他总喜欢和我恶作剧。
不过运气并不总是站在他那边,逃到门口的时候,胡音被教室外的白苏一把捉住,“再胡闹,就扣掉你下午的点心。”
听到这话,胡音一下子就蔫了,乖乖跟着白苏回到了教室。
“好了,孩子们,收拾一下桌子,马上要开饭了。”白苏往讲台上一站,就像磁铁一样吸住了大家的注意,“先收拾完的小朋友先吃午饭喔。”
“好——”大家齐声应下,七手八脚地整理起来。
我向白苏投去感激的眼神。说实话,连上两节课,还要陪着小家伙们胡闹,我的脑袋已经胀痛难忍了。
白苏报之一笑:你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
我本来打算在休息室小憩一会,没想到蒙头就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一点了。
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外衣,白苏坐在我的对面,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电子报刊。
发现我醒了,白苏放下手里的报刊,问道,“睡得怎么样?”
“大满足。”我伸了个懒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孩子们呢?”
“也睡了。噢——央佳还在等你吃饭。”
听到这话,我连忙站起身,赶到了午餐室。里面空无一人,我又折身来到午休室,孩子们正在里面沉沉睡着。
央佳的床铺就在门口,小家伙趴在枕头上,旁边搁着一张小纸条。
“苍树老师,午饭放在保温箱。”
我忍不住想抚摸她的脑袋,又怕惊醒了她,便悄悄拿起纸条,轻声离开了午休室。
从保温箱里取出午饭,我又回到了教师休息室。
“央佳没和你一起?”“她已经睡了。”
白苏耸了耸肩,“我早叫她先睡,她不听。”
“嗯。”我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那孩子特别乖巧,父母一定很优秀。”
“做过家访了?”
“没呢——”我微微一怔,“这样的孩子,没有必要特意做家访吧?”
“例行公事也该做一做。每年至少两次——噢,你刚来半年,没做过也是正常的。”白苏端起咖啡,小啜了一口,“不过那孩子倒没给我留下多深的印象。”
我问白苏对谁印象比较深,她想了一会,说出一个让我意外的名字:七霜。
相比其他孩子来说,七霜给人的感觉是正义凛然。从这个意义上讲,确实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但白苏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我认为他的行为表现,更像社会教育阶段的孩子。”白苏如此解释道。
“怎么可能,他才七岁啊。”我被白苏的话惊住了,她口中的“社会教育阶段”,一般针对十四岁到二十二岁之间的青少年。
但是以我对白苏的了解,她很少开玩笑。
“可能是他比较特殊。”白苏抬起视线想了一会,“不过参考统计学的结论,我并没有说错。”
出现了,白苏的两大杀手锏之一:统计学。
这个世界上,有两类事情是不容辩驳的,其一是自然法则,其二是行为事实。几十年乃至几百年前,人类学识的增长主要集中在自然法则领域,但随着哲学、统计学、计算机科学、生物学等科学的爆发式发展,人们逐渐将目光转向了对行为事实的研究。
简单来说,客观发生过的事情就是事实,脑袋中臆想的事情则不是。当事实的实施主体是人的时候,它就是行为事实,反之则称作自然事实。
行为事实是无法抵赖的。从早期的监控、定位技术,到后来的全息还原、生物特征识别,以至如今的基因分析、意识摄录系统,人类对事实的认定已经达到了恐怖的程度。
就在不久前,一档深夜娱乐节目的主持人半调侃地讲了这样一句话:“现如今,‘我没有做过’这几个字,几乎是在挑战整个社会的底层系统。”
简短而深刻,他应该去主持科教类节目。
在对行为事实的研究中,统计学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同时也将人类对行为的认知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人们普遍认为,统计学对行为的解释和预测,几乎可以当作事实接受。
换句话说,统计学的结果,是可以媲美行为事实的存在。
如果在刑事法庭上,原告律师宣称“统计学的结果显示,被告在未来十年内还会继续犯罪。”这基本是在暗示法官:量刑的时候,至少应当以十年刑期作为参考。
尽管听上去有些吓人,但统计学早就通过国家决议,成为社会教育阶段的必修课之一,人们早早就接触和学习统计学,并在生活中与之融为一体。
或许更可怕的是人的适应力吧。
我自然不会在统计学上和白苏做任何纠缠,我理解她的观点,但也有自己的想法:在人与人的差异逐年缩减的今天,真正能彰显人性的年纪,正是在幼儿教育阶段。所以,作为一名幼儿教育的老师,更应该从人性的角度去看待事情,而不是统计学。
“噢——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白苏放下咖啡,饶有兴趣地倾过身子,“这也是你成为幼儿园老师的理由吗?”
我忽地一噎,刚刚的凛然正气陡然消失,“不……不是。”
“哈哈哈——”白苏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没有取笑的意思,请你别介意。”
笑了好一阵,白苏才收拾好表情,好奇问道:“那你为什么来当老师?”
我犹豫半晌,还是选择说了出来。
那是2098年的冬天,刚刚结束社会教育阶段的我,踌躇满志地来到市政职业发展署,进行就职前的最后一次职业偏向测试。
和其他人一样,我在社会教育阶段就已经接受过三次测试,对自己的情况一清二楚,所以我满心以为,这次测试只是走一个形式而已。
没想到的是,考评人员翻阅了我的资料,告诉我前三次的测试结果有误。
一刹那,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意思?”
考评人员并未做过多解释,只是告诉我需要重新做一次测试。
我本来就是来做测试的,所以没有表示异议。
测试内容和前三次大同小异,结果却天差地别,看到报告单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没忍不住喊了出来:“莫名其妙!我这几年的职业筹备全白费了吗!”
考评人员面不改色,连语气都没有变化,“鉴于您的情况,我们可以推荐您重修部分社会教育课程。”
“我要投诉你们!”
“这也是您的正当权利。”考评人员顺手摘出一份电子表单,向我递了过来。
正是投诉意见表。
说来奇怪,当我耐着性子,把投诉表填满之后,心中的怨气也消解得差不多了。递上表单的时候,我问他:“以我现在的情况,职发署会推荐什么样的职业?”
“您不准备重修社会教育的课程吗?”“我厌倦那种按部就班的生活了。”
考评人员查阅之后,告诉我有一份幼儿园教师的工作,和我非常匹配。
这和我原本的职业偏向简直八竿子都打不着。
“真的很匹配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是的。”考评人员露出职业般的微笑,“而且您上班只需步行五分钟。”
听完我的故事,白苏陷入了长久的深思。末了,她问我:“你前三次的职业偏向是什么?”
“虚拟现实架构、非主流思潮研究和社会心理学应用。”
白苏沉吟了一会,又问:“最后一次职业测试,是在去年冬天?”
我点了点头,白苏便没再说什么。
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白苏先一步离开休息室,去叫孩子们起床了。我拾起她留在桌上的报刊,大概扫了两眼。
“北欧人性组织再发过激言论,政治力量恐牵涉其中。”“东亚社研院攻破技术难关,新系统有望在世纪末诞生。”
我轻叹一口气,关掉了报刊电源。
“天天看这些东西,脑袋都要发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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