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成在心里默算时间,如果稿费再不发,那说明他泼洒的文章大网颗粒无收。
他点燃烟,叼在嘴里,厚密的眉毛凑拢。
门外响起拖鞋啪嗒啪嗒的砸地声,沉重,且节奏缓慢。江成将烟夹在手中,窗外浓郁的夜色,和昏暗的室内融为一体。
“咚咚咚咚”敲门的人显得很着急,他看了眼时间,正好为零。
江成起身掐灭烟,将其杵在遗留下的玻璃烟灰缸里,然后亮了灯,准备去开门,当手握住门把时他做奇怪的表情活络自己的脸,接着拧似地开了门。
走廊上站了个肥胖而又矮小的女人。
他温和地笑,颇有些谄媚的意思。那女人目中无人,挪动自己的腿,慢腾腾地,径直进入屋内。
她晃动肥肉边走边打量房间布置,一张木板床,一张木椅,一张木桌,塑料垃圾桶摆在床旁边。
她抽木椅到屋中央,一屁股坐下去,椅子凄厉吱呀一声。她仰起胸膛像审视犯人一样注视眼前面色苍白的男人。
“你的房租该交了,拖欠的租用费也一并还了吧。”
江成扯裂嘴角,笑得很勉强,“姐姐,您看能不能再缓点时间。”
女人放出粗哑的笑声,脸上因笑而起的深深的折痕覆满了白色的脂粉。这是炎热的夏天,她身穿绷紧的白色短袖和黑色的紧身短裤。
“今天就怎么会说好话了,姐姐!之前都叫我阿姨呢。好好,我高兴,说,你要缓多久。”
江成手摩擦裤侧。
“一个月可以吗?”
那女人猛地变脸,挺身凶狠地道:“一月又一月,你当我好欺负。我给你说,既然你在这儿租用了我的房子,我不管你是谁,欠了老娘的钱,天涯海角我都给你追回来。”
江成的面目流出痛苦,眉毛揪在一起。他看着女人说话时的脂肪像波浪涌动,心里更加惶恐。只见他突然紧握了下手,似乎决定了什么,然后转身向门走去。
那女人赶忙撑起自己,像长虫直立地蠕动身躯接近男人,并用臃肿的手去拉他的衣领。
“你想跑,没门儿。我一吼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个无赖欠了房租不缴,亏你还长这么一幅模样。”
江成站在门口,感到衣领上有股微小的力量。但他无动于衷,只一步步地锁上房门。
女人见他锁门,眨巴几下眼睛,铁青的脸色遽然转变为妩媚的笑容。
“哎呀!锁什么门,这个时候会有谁来呀。你怎么这么晚才明白呢?我都这么暗示你了。”
女人回身,笨拙地挤开椅子,兴致盎然地坐在床上,含着喜悦的目光,望向男人穿白衬衫瘦削的背影。
他低头转向她,抬头悲惨地露齿而笑,只是两腮的肌肉凸显,盘虬的青筋正赤裸裸地在上面扭动。
“对啊,我早该如此了。”
......
江成拥有强盛的探求欲望。他无时无刻不想释放这种欲望。在学校时,他搞清楚了班主任何时开始秃顶,他知道单身的王老师对有妇之夫的李老师倾心已久,只不过李老师会隐隐显露拒绝的意思。
他知道校长最爱和某位女学生一同在办公室嬉戏,一般门都会被上锁,并不能知晓其中的内容。
他知道,过去操场上,学生间相互斗殴,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双方气急败坏失去理智,拿出偷偷带来的短刀互砍,结果一方掉断了只手,一方少了只耳朵。
他知道走廊上装起的铁网是因为十年前因为高压的管教制度,使经受不住的学生跳了楼,为防止现象再发生,学校采取的措施。
这些都是不该展露的秘密,知道的人心有默契,一言不发。对于学校严重的事件,经历过的老师都讳莫如深。但愈是要掩藏的,愈是解不开的,愈让江成兴致勃勃。
他一直保持强烈的好奇心,持续不断地对所有疑问寻求解答。然而就在不久前,他的行为却让他看到了一个彻彻底底将他打倒的秘密。
那会儿还是初春,是万物刚刚摆脱休眠复苏的时节。
作为领导的有力助手,他做过许多让领导舒心的事儿。例如打消他妻子的怀疑,接送他的女儿,帮他遛那只胖得像猪的阿拉斯加。
他领着微薄的工资为领导鞍前马后,庶几成了个狗腿子。但他认为迟早有一天他会出头,他要为他心爱的女人遮风挡雨,建造一个幸福的家。
江成的上司已至中年,剃个平头,头发茬万年不长。江成时常都跟在他身边,随他开会,随他上酒桌,随他去会所,以及站在他无数个情人家的门口抽烟,可从未见过他打理自己的头,而那插在浑圆头上的短发硬是一点不长。
江成不会去问,他打算悄悄地查个水落石出。
领导每个周一的下午会默默地消失,那时候他会让江成参加一个毫无意义的会议,然后自己消失无踪,待到傍晚六点再回到公司。
江成对此很感兴趣,所以在那个微风吹拂的下午,他借口领导安排他做其他事务,让同事帮他顶住空缺。
他站在公司后门不远的一片树林中,等待上司从后门出来。
江成看着他上了一辆很少被驾驶的银灰色桑塔纳,等到车子驶出公司院门,他已经带好头盔,骑上了只有自己休息时才会使用的电瓶车,他今天把他骑来就是为了跟踪自己的领导。
那银色轿车不急不缓,在城市的街道中左拐右弯,终于停在了一幢老式居民楼前。
江成在不远不近处尾随,他停下电瓶车摘下头盔,揉揉脸,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他看着中年男人进了楼,自己却无法移动脚步,他害怕某些事情的袭击,他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来迎接人生的剧烈地震。
但他还是进了楼,他对秘密有庞大的解开欲望,它们用不可阻遏的力量推着他行走。
江成安慰自己,也许中年男人的目的地并不是自己的家。
他站在门口,颤抖的手握住钥匙,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打开门。玄关处躺着一只翻倒,另一只侧立的一双皮鞋。
他脸色惨白地再往家中深处走去,卧寝的门被半掩着,女人轻微的呻吟声,男人间断的喘气声,床摇动的抱怨声,混杂着,一并入了他的耳。他看见客厅桌上侧倒的男士手提包中露出的电推剪,上面留有细碎的发。
江成的愤怒刹那间爆发了。女人的呻吟变为尖叫,声浪愈来愈大,男人的喘气声更为粗犷。
他抄起桌上合金制的保温杯,风风火火,一脚蹬开寝门。中年男人惊慌地回头看向他。
江成没等他开口,握住杯子就往脸上狠狠地砸。中年男人惨叫一声倒下床,女人从性爱的迷离中回神,大惊失色,脸上的潮红褪去撵上一片惨白。
她大喊:“江成,不要,别打,别打,你把他打死了,你要坐牢。”
她一丝不挂的胴体从被窝里跃出,抱紧青年,拉住他的臂膀,想使他停手。
江成已经变为愤怒的猛兽,他一下又一下,摒气拼命地砸。
女人还在劝阻,“江成,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事情是有原因的,你别打了,你别打了。“
她白花花的身体,几乎是贴在青年的背上。江成感到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刺穿他的心,愤怒更甚。他倒肘打向女人的脸,使她倒地,进而接着一下下地重击已经昏迷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已经面目全非,江成的白衬衫上溅满了血。他的手脱力了。
丢弃一角染红的杯子,他掉着泪,看向身边那个嗓子嘶哑掩面哭泣的女人,心中充满了绝望。
”从今以后,你别跟我没有关系。婊子,贱人。“
他气喘吁吁,几乎发不出声。女人抬头,露出右半乌青的脸,眼中全是茫然。
”不,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江成摇摇晃晃的站起,踢开要挽留他的女人的手,他清晰明了的看见,那个透露着温婉,向他撒娇的可爱女友已化作灰消散了。
江成的世界崩塌了,他被打倒了。
......
躺在床上的江成思绪飘回,上午炎热的阳光直剌剌地射进窗户,照在他红色的衣服上。他不记得自己有这种颜色的衣服。
他脱下衣裤,进了厕所打开淋浴头,温热的水浇化他的朦胧,血色全无的嘴唇正细微地颤动。
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擦干身体,走出厕所,床下伸出一只手,他一阵恶寒,用力一脚踢了回去。
走廊上传来高跟鞋鞋根蹬地声。那个带着口罩的女人回来了。
江成急忙穿上衣服,打开门。几个月期间他也并不算一事无成,至少跟这女人有了交集。
她在江成搬来后的一个月入住,出门总带着口罩。关于她的更多消息,深居简出的江成并不知道。但因为她身姿婀娜,晚上总有男人敲门,这是江成睡不好的原因之一。
“早上好。”
“早上好。”
江成听着她刻意压低的嗓音,随口问道:“工作这么忙?”
她一双眼疲倦的看着他。女人回答:“不,只是处理一些事情。”她说话简短,不留任何语气令人想象。
江成对她的毫不留情一点办法没有,只好主动结束对话,“那你好好休息吧。”
他等待女人从包里拿出叮呤哐啷的钥匙串,开门进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钥匙串。
她左手推门把,右手转钥匙,使了很大劲,门倒是没开,自己却一瘸一拐的摇摆。
她念叨“破门,破门!”
江成把门小心掩上,走过去帮她推门。他问:“这门这副样子多久了。”
女人声音终于高亢点,“不知道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出问题。”
江成咬牙用劲,只是力气上不来。他闭眼,心中打节奏。
终于,门像绷断的橡皮筋弹开。江成站不稳摔了下去,女人也倒了下来。
他趴在地上感到脑袋晕乎乎,背上有女人乳房挤压的肉感,隔着薄薄衣服让他觉得很温暖。
她没料到事态如此发展,站起来立马伸出手问:“没事儿吧!你身上好凉,是不是生病了。”
江成翻身躺在地上,费力地划动眼珠,“饿着了。”
她赶紧道:“那你快起来,我拿蛋糕给你吃。”
江成站起来,眼前稍稍发黑。他打量了房间,褐木衣帽架,铺盖天蓝色床单的木床,摆有台灯的木桌上放着电脑。
她从抽屉里拿出了覆层白色奶油的糕点。江成谢过后,不客气,直接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地。
“没人跟你抢。”
女人又恢复之前冷漠的语气。
江成边咀嚼边笑着看向女人,摆出没问题的手势。他又指指桌上还剩半瓶的矿泉水,摆出喝水的动作。女人走过去拿回给他。
他终于吃完了,嘴角残下些奶油。
“请问美女叫什么名字?我们互相挨着,见过几次面,都不知道对方什么名字。我叫江成。”
“我叫宋青雯。”
江成喃喃重复了她的名字之后,不打算再多逗留,跟她说了声好好休息,有事叫他,就转身离开了。
他顺手关门的时候看了女人一眼,褐色口罩把她疲怠的眼神衬托的更重。
江成很高兴,在走廊不过几步的距离里,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又旺盛起来,然后他打开了自己的门,先宽阔的敞开,紧接着自己神色一变,他迅速入屋,一把将它重重地关上。他注意到对面的门一直没有被打开。
江成关上门后仿佛陷入冰窖一样开始浑身发抖,他犯下的罪恶开始附身吞噬他了。
他跪下埋头看了看深红的床下躺着的尸体,地上大摊血泊干涸的痕迹,触目惊心。
尸体的头朝向另一边,身上的肉像水气球般被重力吸引着往下流。江成这个时候才闻到一股排泄物的臭味。
他不知道该跪着,还是该趴着,还是该坐着,脸上的血液已经完全泵出。
他耸动肩膀,头顿进锁骨之间,艰难地哭泣。声音很小,几乎不可闻。伴随这蚊子似的哭声,还有用头撞地的沉闷响声。
......
稿费在正午被传来,编辑发消息道歉,因为太忙碌,记错了时间。
江成蜷缩在椅子上,面对窗户外面光明泼洒的世界。他双眼空洞,神情憔悴,庶几快死了。
热烈金红的晚霞快消失了,夜晚的幕布拉上,城市的霓虹灯打开,一个不眠夜又来到。
江成决定出去找食物吃,他拿起手机,把门锁住后又紧紧拉了门把几次,这之后才犹犹豫豫地离去。
等到他吃完些东西,在外漫无目的闲逛,最后回到出租屋时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那时已接近十一点。
他拎着一袋子零食,一到走廊就看见一个男人凶猛地敲打房门,那是那个女人的出租屋。
他砸门大喊,“贱人,我可算找到你了,戴个口罩就想躲过我,别忘了,我手里还有你的照片。”
江成往走廊深处走才发现原来这里租用房屋的就他跟对面的宋青雯两个。
他走到自己的房门口,正打算开门,但总感觉有被发现的危险。他还是决定劝劝那个男人。
他拍拍气势汹汹的男人的肩,他转过来,脸呈凶相。
江成告诉他,宋青雯今天没在家。
男人用小眼睛把江成上下扫过,中气十足的“哦”了一声。
他大吼道:“原来她是找了个小白脸啊!”
江成正想要解释,男子拳头便直向面门而来,“看我今天不打烂你这张脸。”
江成闪避不及,吃了个重拳,软脚跪了下去。男人看准机会乘胜追击,一脚踢往他的小腹,接着用脚踹他的脸。江成拿手肘遮住自己的脸,疼得惨叫。
宋青雯的房门忽然打开,她跨出门,一把抓住男子的手腕。
”你停手!”
男人见宋青雯终于出来,脸色一喜,收脚,双手大揽抱住她。她惊恐地挣扎,落在地上的袋子里的饼干盒被踢到房内。
她怎么可能会是男人的对手,他几乎提起女人,将她往房间里抱。宋青雯双脚的踢蹬就像按摩一样毫无帮助。
男人将她丢到床上,一脚把门勾回,那饼干盒卡在门框与门间,门没被关上。
江成躺在地上用手缓缓抹掉冒出的鼻血,他觉得走廊灯光很暗,虽然本来就是黯淡的黄色,但此刻它几乎是浅黑色的。
他扶墙一掌一掌的将自己身体撑起,然后捂着肚子蹒跚到门前,像醉鬼一样摸索出钥匙,他试了几次才勉强把钥匙对准锁孔。
她在哭,在怒喝,男人淫猥的笑声显得相当丑恶。
江成想起那个下午,自己进入家的心情,这跟那时候一点不同,那个下午他进门是惶恐,是不安的。
而现在,他很愤怒,也感到解脱。
他不开灯,坐在椅子上,叼着烟,将它点燃,轻轻抽了几口,在黑暗中,城市的五光十色让他看到升起的彩烟。
宋青雯反抗的声音减弱了,只剩下绝望的抽泣,像溺水的人苏醒后拼命地喘息。
江成觉得身体差不多从疼痛中熬过来了,他弹掉耗尽生命的烟,抓起烟灰缸。他嗅不到尸体的臭味了。
场景何曾相似。江成一脚踹开房门,男人来不反应后脑勺就被重击,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江成不停歇地一下一下重击男人的面部,像殴打他的上司一样。
宋青雯尖叫,叫他停手,否则他会坐牢,会被判死刑。
他摆开女人缠上的双手,依旧持续的用烟灰缸挥打,直到手臂脱力。
气氛终于安静下来,江成大口喘着气,汗水带着伤口的血水滚下。
宋青雯用床单裹住身子,脸色同样惨白。
江成面带微笑望着她,“你跟我以前的爱人一样漂亮。”
她不理解他在说什么,只是重复念叨:“你快走,我会处理,你快走。”
她着急,眼里闪着怜悯和畏惧。江成告诉她,“假如警察来了,就说你太害怕,一直顾着哭,听到没。”
她回应道,“你说什么?你快走,我会处理,我不需要你帮助。”
江成保持静谧看着她,心想她还是这么善良的一个女孩。他低头,弓腰拽着男人的腋窝往门外拖,从屋内白亮的灯光,到走廊昏黄的灯光,再到江成房内的黑暗。
宋青雯要出来拦着他。
江成抬头,他的脸在她跑到门口时猛然变得狰狞。她被他森人的寒意震慑住了。
“你拉她进你的房间干嘛。”她尖锐的声音颤抖着。
“这是秘密。”江成把尸体完全拖进去,然后在屋内那仅有的由走廊和宋青雯房间照出的光中笑着。
他抻出右手,恋恋不舍似地关上了门。
第二天,彻夜不眠地宋青雯敲响了对面的门,门没锁虚掩着。
她开了门,闻到令人作呕的恶臭,看见了满地殷红凝固的血。
这是触目惊心的景象。地上躺着辨不出面容的尸体;一位瘦削,清秀的男人蜷缩在椅子上,他手腕的伤口已流不出血,那是死去的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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