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来东风是在1998年,我仍旧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依然混在我教的那帮大学生朋友中间,坐着绿皮火车硬座一路拖拉机大战从东北打到西北这个边陲小镇,不过这次是暑假,而且我即将完成人生的一件大事——结婚。
记得那时我的日记里是这样写着:我就是那个跨过万水千山穿越茫茫戈壁来寻找幸福的东北女孩。
幸福找没找到在结果论的时代现在说还为时过早,倒是怀着一腔执念的我不顾女孩的矜持自带嫁妆勇闯东风的事迹着实地感动了我自己。
来东风的第二天我们就去组织科领到了大红的结婚证,老公当然乐不可支,像他这般年龄的男同胞在这座小城大多还在打着光棍,况且我是个自送上门的诸多条件响当当白捡来的媳妇。那几天听到的最多的祝福话就是,傻人有傻福啊,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
那时老公在戈壁深处的基层小点号工作,那里叫“十七号”,生活物质十分匮乏,想吃水果,想买日用品,想打电话,都得到几十公里外的“大城市”——十号才行,十号也有一个响当当高大上的名字——东风航天城。点号每周只发一趟到十号的购物班车,即便再多的需求也只能积攒起来一起实现。
领证那天是周一,没有班车,我们就站在被炙烤的冒漆的柏油马路边拦回小点号的顺风车,一次次失望接着一次次的期望,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等到了基层单位来十号买菜的大卡车。
虽是戈壁滩最热的天气,所幸随着卡车的行进带来的阵阵凉风让坐在卡车后斗的我们惬意无比,蓝的清透的天空,触手可及的白云,荒茫戈壁上一簇簇顽强的骆驼刺,那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的传奇胡杨还有偶尔撞入眼底的悠闲无比的羊群,在我看来都是绝妙的风景。
领了证我们就是合法的夫妻了,单位给我们分了一套小房,是一排早年在戈壁滩上盖起的突兀的连体平房中的一个,近些年已经废弃了,因为单位的固有家属房腾退不出来,站里就把这其中稍完好的一套简单打扫了出来给我们当新房用。一进门便是厨房,里面一间卧室,卧室只有一扇面积不足一平米的小窗,窗户用铁栅栏封起来,十足的监狱打扮。倒是这样的设计让我独自一人在家时也没有心生恐惧。
酷暑夜晚燥热的空气让人无处躲藏,低矮的单层平房,经过一天的骄阳暴晒,房屋的墙壁和天花水泥板此时正释放着储存的热能,几乎没有空气流通的室内就像个蒸笼。
每每吃完晚饭我和老公不是到单位打牌就是坐在门口的石头上聊天,在暑气未完全消退眼皮还能勉强睁开之前根本无法呆在屋里。那时没有手机,连固定长途电话都没有,屋里也没有任何电子产品,包括收音机。偶尔赶上放露天电影对无处打发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最大的福利了。
吃饭是每天最享受的事情了,当然刚结婚的我连土豆丝都炒不好更别说做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大餐了,幸好老公单位有几个朋友都是做饭高手,在那个每天吃大锅饭的年代,他们各个身怀绝技正愁无处施展,什么水煮肉片,炝锅鱼还有一些一听名字就流口水的菜肴对他们来说都是分分钟的事情,连不起眼的西红柿都用刀雕刻成灯笼样撒上白糖,让我每次都不忍下筷。
一大早还没起床,那个高个子四川朋友就准时来敲窗户做早餐了,熬粥炒菜凉调一顿忙活,配着从食堂拿来的包子馒头,每天都是从美味的早餐开始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腊肉肉沫粥,粥竟然也可以做出咸的荤的还格外好吃。
这是个生活讲究有品位的大男孩,能吟诗会画画,我们的卧室除了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外,就是在我到这之前的几天他画的满墙生动鲜活的荷花和鸳鸯了。
记得他在单位一年一度的科技报告交流会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四川泡菜的制作流程》,还堂而皇之的获得了二等奖,这在满满都是理工高科技的论文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有些理直气壮。
晚餐总是最丰盛的,人也最多,那些吃腻了集体伙食的朋友都会跑过来解馋打牙祭。单位大田里的时令蔬菜,食堂冰柜里平日不舍得吃的鸡鸭鱼肉都被他们偷偷拿来改善伙食,服务社的啤酒也成了最热销的解暑神器,那些时日傍晚空旷的戈壁滩总是传来高涨的划拳声和豪爽的肆无忌惮的笑声。
在小点号最尴尬的要数洗澡了。平时我们用水都要从几十米开外的水箱里用水桶拎回来,要说痛痛快快的冲个温水澡是多费神又多奢侈的一件事啊。为了解决这件大事,老公从工地上淘来一个装涂料的大塑料桶,在桶接近底部的地方烫个孔,安上了一个简易水龙头,早上灌满水放在戈壁滩的大太阳下暴晒,晚上我们俩把它抬进厨房再举到一人高的窗台上,窗台的宽度不足以容下水桶,每次我洗澡的时候老公就站在旁边用手扶着水桶,当然每次我也都是速战速决,显然洗澡对我们来说就是一项巨大的工程。
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天,虽然领了证,可我们还没有一个仪式婚礼来开始我们这段新的人生旅途。
在大家的一致呼应下,我们决定办一个小规模的婚礼,确切地说是给戈壁滩平凡的近乎单调的生活添加一味活化剂。
婚礼前两天,老公搭了便车到十号采购物品,等下午想返回的时候,在路边等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有搭到回小号的顺风车,眼看天渐渐黑了,想着胆小的我要独自一人苦度戈壁的慢慢长夜,老公不容多想借了一辆单车开始了一段他至今耿耿于怀没齿难忘的回家之路。
自行车是26女式的,除了车座下的两根弹簧,再没有其他减震装置。而那时从10号到17号的水泥路很有意思,为了避免昼夜温差过大热胀冷缩严重可能造成的路面膨起破碎,每隔大约10米在两块水泥板之间就有一个三五厘米的缝隙,细细的自行车轮胎会周期性发出冲击坑洼的颠簸和咯噔声,当然,还偶尔伴有不断变松的自行车零件的各种响。
天刚黑,老公出了10号,经过烈士陵园时,还能远远望见路口树影里斑驳的昏黄路灯,骑着骑着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没有月亮。黑黢黢的天空里,隐约有几颗星星忽隐忽现。平日里戈壁滩天空的星星会很亮,但是那天却起风了,是正顶风。过了烈士陵园,就完全进入了茫茫大戈壁,路边没有了树,远处没有了防护林绿化带,不再有任何遮拦。
老公奋力蹬踏着自行车,前进的速度和四五级的逆风叠减后变成了龟速,他如同一只逆流上爬的螃蟹,张牙舞爪而又事倍功半。戈壁劲风如同狂放的猛兽在他耳边嘶吼着,自行车轮胎冲击了水泥地稍大的裂缝时还会蹦起来,各种声响混为一体,只能听到自己伴随着有节奏的用力踩踏而有意调匀的呼和吸的声音。
老公睁大眼睛,借着微弱星光,眼前只有一条黑中稍稍泛白的路,他努力跑在这泛白色的中间地带,以免跑偏摔向路外碎石嶙峋的戈壁滩上。
竟然没有借一只手电筒,竟然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一辆汽车的光。
独自呆在那间临时家属房里的我在得知老公这一壮举后,焦虑伴随着担心恐惧,一心设想着老公是不是骑到戈壁上摔伤了?或是被过路的车撞到了,还是被从弱水河岸的胡杨林里窜出的狼袭击了?趴在那个监狱式的小窗下瞪着眼睛警觉地张望着,昏暗的戈壁寂静如死,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那么慢!
十二点刚过,远处传来车零件破碎的叮当声,老公像一头笨拙的怪兽连同车子一起挪进了我的目光所及,他浑身上下跟水洗般,被汗水浸湿发亮的刘海则变成了大背头,除了大哭我无法释放积压太久的焦虑和担忧。
老公采购的物品在颠簸中所剩无几,不知是害怕还是风声作怪他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听到或者感觉到东西掉落。
有时给儿子讲我在东风的这些趣事,他总是对老妈的经历感到不可思议并质疑真假,其实我想说的是,由于思路堵滞文笔拙劣,写出来的文字远不足以表达其真实的几分之一。
语言苍白,我没有说这里春天肆虐的风沙夏季疯狂的蚊虫,也没有说排几个小时接通了却断线的公用电话,更没有说只有明显发作才能勉强诊断的点号医院……
回想那些年经历的那些往事似乎艰辛异常不可想象,可对当时身在其中的我来讲,从未感到丝毫苦闷,反而觉得这些都是生活的调味剂,倒是如今吃穿无忧,没事儿还要矫情一下,找点儿小别扭,遇到芝麻大的挫折就喊着焦虑了郁闷了,这不是自找苦吃自寻烦恼吗?
其实快乐一直就在那里,就像苦难也一直伴随一样,并没有因时易地而改变,变的是我们被生活浸润的日渐麻木的心。匆忙前行中,也总是希求即便我们走的再远,走到了再美好的未来,也不要忘了我们曾经走过的路,曾经以怎样张狂的乐观直面生活。
东风故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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