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一

我失业后，蒙故友亲朋照顾，吃了不少顿免费午餐和晚餐，其中一顿是吴林请的。

老实说，晚餐的邀请发来时，我有些犹豫，我不确信自己能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一个朋友该有的关切。我坐立不安了一下午，设想了各种场景，把有关吴林的消息在脑中整理了一遍，才心思稍定去赴约。

地点靠近吴林的新公司，我先到了，站在路口等她。这是片繁华的闹市区，周围是商场、大学、写字楼，光线多样而璀璨，交相辉映，照得每个人容光焕发。

这种欣欣向荣让人觉着，一个人若郁郁寡欢，肯定是其自身原因。

比预定时间晚一刻钟，吴林来了，隔着大老远，她挥舞着长手臂冲我打招呼，我挤出个笑容。

“你绝对猜不到我在这家新公司遇到了谁。”刚一坐下，吴林就说了这句。

我想接受这个挑战，当真说出来某个人物来。可又怕吴林会生气，就强压住跃跃欲试的心，摇摇头。

吴林经常会反应过度。这一点源于她敏感的个性，而之所以敏感，肯定是来源于成长中的伤痛。而至于伤痛，那可说的就多了。

结合当下社会话语习惯，她遇见的无非是前男友。这位前男友就让她痛过。那是好多年前了，刚上大学的她谈了一位高中校友，有高大的身材，明朗的五官。两人谈了小半年，男生提出了分手。吴林不甘心，一直耿耿于怀，隐隐作痛，联系方式都留着，不时关注前男友情况。到了第五个年头，前男友发了女朋友的照片，并说明要准备结婚，她彻底断了念想，二话不说就去相亲，相到了一位秦先生。

吴林还非常强调始终。与秦先生定下来的那个寒假，她又联系了前男友，只有一个要求，让前男友兑现当年的承诺，骑着自行车带她围县城兜一圈。那一位很配合，不仅骑车带她兜了风，还跟她说了些体己话，讲了些女朋友的不好，有点腆着脸求人关心的意思。她回复了几回，后来觉出味道了，就把联系方式给删了，断了来往。

我见过一次秦先生，他身材颀长，五官开阔，温文尔雅，对吴林言听计从。但有一点欠缺，久久不能让吴林满意，“他没有那种深情的眼神。但是第一个男生有，就是那种能让我融化的眼神。”

想着这些旧事，我笑了一笑，说，“别憋了，愿闻其详。”

“我遇上我前男友了！你说邪不邪？”吴林的表情很兴奋。

“哦，邪。北京这么大，你就这样碰见了。他也转行做这个了？”我很配合。

“他本来就是学师范的，跟我一样。”吴林撇了撇嘴，“哎，我念了个研究生出来，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老本行，进培训机构。你看人家，大专毕业，现在都是组长了。组长，是我的直属组长！那天报到完，人事带我进办公室，办公室很小，没多少位置，人事跟我说随便找个地方先坐下，等会组长来了再分配。我就找个位置坐下了，工牌上写着他的名字，我就想，这名字真是太没个性了，哪里都有人叫。我正冷笑，他就来了，还真就是他！”

“什么反应？”

“我愣住了，他也愣住了。将近两分钟没说话。接着就有人问是什么情况了，他就说我们以前是同学。”

“挺机灵的。这事秦先生知道吗？什么反应？”

“知道，我第一天就告诉他了。他很紧张，问我究竟是什么想的，他让我赶紧辞职。”

“哦，那你打算辞职？”我友好地笑笑。这份工作是吴林的第四份工作，我们才毕业两年。我觉着她换工作的频率有点高。但为了不惹怒她，我没正面评论过。

“不，我不能就这样辞职了！因为他在这里，我就要走了吗？这是一个挑战，你知道，因为他，我郁闷了五六年。我倒要看看，我现在对他是什么感受，还有他现在到底过得有多好！”

“他还没结婚？几年前你就说他要结婚了。我记得，就是因为知道他有女朋友且要结婚了，你才下定决心去相亲的。”

“领证了，换人了。房子刚装修好。他胖了，也黑了，跟以前没法比。”

“所以，还是秦先生好。不过，这档子事是挺邪乎的，说碰到就碰到了。”

“但是他的未婚妻很丑。”吴林嘟着嘴，“哦，我在网上看到的，比第一个丑多了。这个混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觉着他不喜欢她，但是算了，我也不能问。”

“哦，你什么时候结婚呢？听说秦先生要出国读博，不赶在他出去前结了？”我问。

我艰难地把话题往眼下转。过去的事已经讨论了太多遍，毫无新意，怪乏味的。

我一直希望吴林是个慷慨的朋友，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话，但我们都没做到过。我们谈来谈去，就是两件事，她的坏情绪和她的坏情绪的缘由。

二

吴林眨了眨眼，非常迅捷，但我还是看到了。我从那个眨眼里看出了不悦。

很明显，她不愿意讨论这个问题，语气中有点责怪，“读博？哦，他入学后是申请了留法项目，有法语要求，他还报了法语班，去上了一段时间的课。”

“那不挺好吗，你跟着一起去呗。法国，法国哎。”我很兴奋。

“我去干嘛？那里有他的同学，有他的老师，我有什么？我只有他。你懂吗？”

“嗯……可是我觉着如果秦先生真的想读的话，最好还是去读。毕竟，之前的硕士也是因为你才读的嘛，还考了两次，够有诚意的了。他可能发现了自己的潜力，就很想尝试一下。不然，按他之前的打算，你们早结完婚生完孩子了。”

吴林托着腮，嘴角冷笑，“哎，别说这话。现在最怕听我妈唠叨。你知道她怎么说？‘你毕业时候就该结婚，去读什么硕士？耽误来耽误去，耽误的是自己！’”

她眯起眼，“你说，他要是读不成博，会恨我吗？”

“说恨有点过分，总归遗憾吧。想想，就像一个小孩做游戏，刚摸到门道，你就给他拉开了，他肯定不高兴。”

吴林一字一顿，“那也没办法。刚谈恋爱时候，他确实不行，没长大，他也知道自己不行，什么都不懂。现在呢，读个硕士，研究点精神问题，反过来笑话我这不懂，那不懂，没有追求。可笑！他就从来没在社会上待过，上学上傻了。所以，读到这样就可以了。我爸妈也满意了，不存在什么差距了。”

“对不起，我说话比较直。你爸妈当然没意见了，学历已经匹配了。关键是秦先生怎么想？没坚持？没要你支持他？他肯定不是出于要在学历上高过你，才要念博士的。”

我不禁同情起那个有过一面之交的秦先生。

“他已经很久没去上法语课了。我知道他会放弃的，他只是还不好意思说。他知道我不会支持的。虽然我嘴上说我会支持，但他能看出来我是不支持的。”

我叹了口气。菜刚上来，话题却要穷尽了，我很是尴尬，脑子一乱，把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一遍，“其实出国也不只为读博，就为开开眼界，也是好的。你之前不是说，你一直很想出国念书的吗？”

吴林翻了个白眼，“我想出去念书，也不是去法国。我要去日本。”

“那你去日本，秦先生在法国呗。偶尔见见，不也行嘛。”

“那怎么行！你想想，一个男人，在那样一个地方，法国啊，法国遍地都是什么！我不放心。我跟你说，不怕你笑话，我缺少安全感。举个例子，结婚后，我是肯定会翻他手机的。之前他在中学教书，一个男老师，对着多少女学生啊，光是想想，我就受不了。”

我居然仍不放弃，“那你就去欧洲留学嘛，干嘛非要去日本。欧洲也有很多学校。什么申根国家，骑个自行车就过国界线了，想见面很容易。”

吴林摇摇头，妩媚一笑，“老同学，事情不一样了，这是梦想了。我这辈子都达不到了。我去留学，我孩子怎么办？收入从哪里来？房子怎么办？别的不说，我的户口都没落实好。你看看人家一个专科生，现在都买上房子了！也有户口了！我还能再浪费时间吗？”

“如果秦先生非要去念博士呢？”我忍不住问。

“我不能再拖了！我得在合适的年龄结婚、生孩子，我不能到30多岁才开始真正的生活！所以，一边是博士学位，一边是我，让他选吧。”

“哦，不好意思，你刚刚已经说过秦先生不去上语言课了，我想答案很明显，他已经选择了你。不过，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小心翼翼地说，“我觉着秦先生真的不会有深情的眼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