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一个人久了，真的会重逢

文｜棉花

想念一个人久了，真的会重逢

我和江先生认识23年了，十年前我们没有在一起。

十年后还会在一起吗？

十年前，那是2008年，我初到上海工作。从北方来到南方，有期待，也有畏惧，一个刚刚毕业的小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见过人心和世情，不知道一个城市能不能接纳我，也不晓得能不能在这个城市扎根，关于未来，一片惶惑。幸好有江先生。

江先生去火车站接的我。然后带我吃早餐，帮我拭去掉在衣服上的面包屑和生菜叶，像照顾一个没有生活经验的小女孩，我的脸刷的就红了，吃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在他面前，我总怕自己变得不完美，不淑女。上中学的时候，我们就做了同学，在他眼中，我一直是优雅的淑女。

上海的楼好高啊，上海的楼也好多。一不小心就迷失了。江先生一路给我讲解我们的路线，周围的设施，环境，菜场，医院，以及怎么乘地铁。如果说，一个陌生的城市让我感受到一些温度的话，那就是江先生给我的。到现在回忆起上海，不是一片灰色冰冷的高楼大厦，而是充满温情的魔幻都市，都是因为他。

江先生带我去逛繁华的南京路，请我吃了我喜欢的韩国拌饭，还给我买了很好吃的武汉鸭脖子。路过一个有名的干果店，我第一次看见一种皱巴巴的很像胖大海的干果，不过是青色的，比胖大海的颜色浅很多。江先生说，这是青橄榄，他很喜欢吃。给我买了一包，我尝了一口，暗暗皱眉，涩涩的，哪里好吃？不懂他为何喜欢。拿回去后我吃了许久都没有吃完，每次拿起橄榄，就会想起他，一个喜欢吃青橄榄的怪人。十年后我们已经各自天涯，有一天我想起青橄榄，写下这首给他的诗《青橄榄》，写完后我才明白，我们的感情就像这青橄榄，青涩的很。

在街角的货摊上，我又看见了干瘪发皱的青橄榄
那个教我认识了青橄榄的人
已没有了音讯
即使改换姓名或远走他乡，我也能认出

这种干瘪得如同岁月的皱纹的果实
有着青涩的味道

第一次认识青橄榄是在南京路上的一个干果店
那个一路牵引着我的人
忽然指着货柜上对我说，“你看，这是青橄榄”
当时我身体轻盈，似乎只有几两重
像被太阳蒸发掉多余的畏惧和犹疑的青橄榄
那个人使我好奇，我对川流不息的南京路好奇
面对繁华毫无畏惧的青橄榄为何还是苦涩？
那好奇持续到今年秋天，直到他说“有这回事吗？”
也许，我们在八年前就已经走散
他不会知道，我把青橄榄记得这么牢
走出一千里还认得它
他更不会知道，这次我在咀嚼仍旧发涩的橄榄时
尝到的全是忧伤。

江先生带我去豫园，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一棵高大挺拔又俊秀的树，在春雨洗过之后枝干变得漆黑，抬头仰望，是嫩绿的叶子，伸向四周，柔美而又安静。江先生说这是水杉。水杉，水杉……我在心里重复着，这是我第一眼就喜欢上的树，但江先生不是我第一眼就喜欢上的人。所谓一见钟情，常常发生在陌生人之间，而我和江先生，太熟悉了。

我们从初一开始做同学，他长得清秀，斯文，说话也总是很温柔，喜欢听音乐，和我们几个女孩子走的很近，我们有很多话可以聊，上学聊，放学后放假了就写信。如果按照现在的说法，他应该是我们的男闺蜜。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一个学校，我们却写了很多信。后来我先比他考上当地的重点高中，他选择复读，我们分开的这这一年里主要靠写信联系。后来他终于考进我的高中，但差了一级，联系没那么多了，但他好像从未走远，一直在我生活里，成为我生活的某个部分。直到上大学，我们考了不同的大学，开始各自的梦想和人生，联系终于渐渐少了。

有一天，我的一个哥们儿说大学该谈场恋爱，不谈恋爱的大学是遗憾的，我便从周围的同学中选了一个善良老实的人谈起了恋爱，似乎忘了江先生的存在。和男朋友一直不温不火，后来分手之后，我去北方更北的地方读研究生，研一的一个冷冷的冬夜，忽然接到江先生的电话，他说失恋了。那会，他大四。我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但具体说了什么自己已经不太记得。从那之后我们又常常联系，直到我研究生毕业，直到我去上海工作，他那会已经在上海工作了快三年。

江先生特别会照顾人，说话也总是很温柔，会做饭，屋子收拾的整洁干净。初到上海的时候，他很用心的为我做了一桌子菜，还说希望以后每天都为我做菜。每次往返家乡和上海，他总是去给我买票，然后送我去车站，不让我为生活有一点担忧。那会他是全部身心都在我身上，要好好照顾我，准备把我宠成公主的。我那会子却固执得很，一定要独立，每每出门办事，总想让他告诉我方法而不是总依赖他，却不懂他的苦心，还冲他发脾气。后来我终于独立了，一个人漂泊在偌大的城市，孤单到想再去依靠他的肩膀时，他却不在了。

说到底，是我自己作的。

我拒绝他表白的时候，没有想过那么多，我的幼稚，固执以及忙于扎根上海的恐慌，让我看不清自己的心，语气决绝地令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是在车站，他照例送我回老家。马上就要检票了，他忽然伏到我的耳边对我轻轻地说：

我爱你。

我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没反应，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乱乱的，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总觉得他爱上我是太不可能的一件事，我们过于熟悉。又或者，那次他失恋，我去安慰他，让他产生错觉？他又多次提到过一个叫“秀萍”的女孩子，每次提都亲昵得很，我有点嫉妒。如果你从始至终只喜欢我为什么会提秀萍？况且，我因为自卑使我不能面对他对我的好，我期待自己在他面前是完美无瑕的。

我觉得自己已经不配他对我的好，便下了狠心，嘴里吐出的“我不爱你”这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然后上了火车。

靠在车窗玻璃上，我的心五味杂陈，记忆波涛汹涌，却始终没有找到来路，也看不清明天的出路我们短信又发了几个来回，终于糊里糊涂地断了与他的联系，泪如雨下。我的心说不清是解脱还是痛楚，只是自此我每每到车站，总会想念他接送我的场景，每每乘坐地铁一号线，总会想起陈奕迅的《好久不见》，心隐隐作痛，泪湿眼眶，期待在某个路口转角能遇见他。

然而他就那么消失在我的生命中，走的那么决绝。

我现在才懂得，他在我耳边说出那三个字时候的勇气，以及决绝背后他的深情和受伤。

他消失后的两年里，我并不快乐，心像漏了一个洞。虽然工作已经逐渐稳定，我也有了自己想要的独立，然而他却不在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念他。下雨的时候尤其如此，也许，下雨的时候都是我想流而流不下来的眼泪吧。比如《春雨》

第一场春雨在黑白交织的天空里缠绵了很久
仍未尽兴
夜晚的时候水雾上来，
到树梢和叶上
在黄韵的灯光里弥漫成很久前的一个梦
我就迷失了
就像每个周末的清晨
灵魂永远是湿的
港口和码头幻化成眺望你的模样
而你在雾雨的另一端看不见我

江南的春天多雨，下雨的时候天色朦胧，看不清街道，也看不清自己对他的感情，只是想念。总是问自己，还会遇见他吗？还能重新开始吗？于是有了这首《是否可以在这个季节开始》

是否可以在这个季节开始
有和风，有桃花随着细雨
不隐藏，不逃避
所有的丫枝和之前都有所不同
尤其在春雨洗过之后
这虚静又空无的夜空
偶尔饱满
梦境随着荧光流淌
摇曳的灯光凝结成浓稠的旧梦
如果梦还是美的
请不要说话
不要惊扰那安静中升腾的炊烟
那墙角开起的野花
还有兀自往前流淌的三月的河水
这仅仅是一个春夜的梦呓
不属于过去
也不属于未来

我用尽各种办法找他，终于在两年后也就是2010年联系到他，他终于肯来见我，我们一起去姚庄看桃花。桃花开的绚烂，灼灼其华。我们却始终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我也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在一起的话。后来断断续续的聊天，我才拼凑出事件的大概：我拒绝他之后，他很伤心，遇见一个安慰他的女孩子，成了他的女朋友，他不会离开她。他说，我和她不一样，我独立坚强，她却离不开他。我的心在滴血。我心里想着，“你怎么就知道我能离开你呢？”我却什么都没有说。回来的路上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默默地流眼泪，流了一路。才明白，这次来他是来告别的。

他走后不久，我忽然收到一个没有署名的快递，是一只吹风机。我知道是他。他跟我说过，晚上洗完头发别湿哒哒的就睡觉，我总是忘了买。我哭了，我知道就要失去他了，他要我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终于失去了他。

从那之后再无联系。姚庄一别就是五六年，我总是说不出的失落，然后用忙碌的工作来忘却他。等我想从尘世里安顿，建立一个家时，他却再也不见了。朋友说，爱的热烈才走的决绝，也许，是吧。我们始终没有在对的时间相遇，什么是对的时间，现在的我觉得，就是当我在走向你的时候，你也恰好在走向我。故事的前半段，都是他在走向我。

而故事的后半段，我才开始走向他。

2016年，我告别了生活了八年的上海，返回自己的家乡。家乡也不再是记忆中的家乡，陌生得我都快认不出。似曾相识的环境却时时刺激我的回忆，浮现出许多往事来。过去的人和事一一掠过，有的像一阵风，有的像一场梦，有的却像鹅卵石，沉淀在岁月的河床。江先生是沉淀在我生命中的那个部分。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在小区散步常常会想起他，想起中学时去他家玩，晚上走在皎洁明亮的月光下的情景，那时的天真和快乐定格成一幅画面。每当有月光，我就会想起那个夜晚。有些记忆是自然浮现的，不用你刻意去想。有些感情是自然发生的，不用可以去装。有些思念像种子，一旦开始就发芽生长。我把思念写成邮件，送到他以前的邮箱，我却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我也没想过他会收到，我知道他怪我。

某一天竟然收到了他的回信，分别六年后，我们终于再次联系上，但他的语气却是轻轻浅浅，一副沧海桑田的样子。我知道，隔了多年的时光，我们都经历了各自人生的风雨，心境都不复从前了。我试图靠近他，但总是遥不可及。我的自尊也不允许我卑微到祈求他的回眸，于是我开始写诗，在深夜里写下想念他的心情，也继续写信，一封封可能不会抵达他那里的信。但我都没有告诉他，我们几乎不联系。

下雨的时候仍旧特别想他。2017年的2月的某一天，忽然下起大雨，我听雨滴了一夜，第一次明白时间的残酷，第一次体验到前所未有的寂静与虚无，江先生是这寂静里唯一的念想，我却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于是我写下这样的文字：

第一次听见时间的声音是在深山中的涌泉寺
水滴从檐角滑到台阶
不停地发出响声。我一个人
站在人世凹陷处
听那水滴从暗夜滴到黎明
清晨来溪边浣衣的女人
忙着说笑
没有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
她们并不急于漂洗手中的衣裳
而我，为了水声赶走的寂静和新的虚无
失魂落魄

雨其实没有下在寺庙，但我把这虚无的意境放在寺庙，虚构出来涌泉寺这样美好的名字，诗的名字就叫做《涌泉寺的水》。没想到，一年之后我们竟然真的在涌泉寺一起听雨声。但之前，我们各自听彼此城市里的雨声。

2018年5月15日，我这里下了立夏后的第一场雨，雨很大，看着瓢泼的大雨，很想念他，我好想告诉他，我这里下雨了。我终于鼓足勇气，给他打电话，我没有勇气说别的，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我这里下雨了，雨下得很大。我好想问他，你那里下雨了吗？但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我这里下雨了》

这场雨结束之后还有下一场
雨水结束之后还会有另一个
夏天，雨水叠着雨水降落
不像冬天的思念轻飘飘的
大雨如注
大雨倾盆
我能跟你描绘的画面如此简单
我说不出更美丽的词语
我没有问你那里是否下了同一场雨
我只能说
没什么，我这里下雨了
大雨如注
大雨倾盆

2018年6月18日，我们通电话，他开着车，告诉我，他那里下雨了。隔着一千里的时空，我听见下雨的声音，却很温暖，我们仍旧轻描淡写地聊着天，谈天气，谈一周各自的生活，然后沉浸在雨声中迟迟不肯挂电话。我把它记录下来，于是有了这首《你那里下雨了》

你那里下雨了
你开着车忽然说
然后我们一起听雨声
大雨如注
大雨倾盆
也许对面是黑黑的夜空
“你听见雨的声音了吗”
没有更美丽的词语
你只是说
听，我这里下雨了

是，我听见了
电话那头
大雨如注
大雨倾盆

我没有想到的是今年夏天，我们竟然能一起听雨声。

2018年7月7日，我回江浙沪办事情，途径杭州，鼓足勇气去见他。江先生竟然接待了我，他开车带我去九溪十八涧，那天阴沉多云，我们沿着山路走，一边欣赏周围的景色，一边轻描淡写的聊天。江先生有些东西没变，但也有些地方变了，比如离我有点遥远，既熟悉，又陌生。我偷偷看了他很多次，他还是那么细心温柔，却也带着一点冰冷，他更加成熟理性了。意识到我不再是他生活的重心，有些失落，也许，早就不是了，我所怀念的一直停留在过去。走到半山腰，有个寺庙叫理安寺，我们进去参观。忽然下起雨来，我们就在寺庙里躲雨，面前就是禅师伏虎的背影，我们并排站着一起听雨声，有很长时间不说话。我们只有三十公分的距离，好几次，我想牵起他的手，但我没有勇气，只是偷偷看他的侧颜，偷偷体会和他一起听雨声的心情和心跳。后来我说起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赶走这尴尬的寂静，从杭州回来后，我写下这样的文字：《我们一起听雨声》

偷偷喜欢你
像七月山林里半明半暗的天空
我们一路漫无边际的聊天
偶尔沉默
努力让自己靠近你一点
再靠近一点，隔着往昔
隔着七月聒噪的蝉声
一路有行人，有淙淙的水声
你喜欢听水声
那些美妙的声音我们无法形容
九溪十八涧
是九条溪水拐了十八个弯还是
一条叫九儿的溪水和十八条夹山的溪流
你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我们沿着山路往前走
天上的云盘桓了许久
落下雨来
我们在寺里听雨声
我看着你看向半暗半明的天空
试图赶走这寂静
你看，雨中有一只鸟儿
我说起童年
说起和这只鸟一样不怕水的鸭子的羽毛
说起卓文君“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愿望
每一个看似美丽的爱情都有凄婉的隐衷
我不说我自己
你也不说你自己
我们只是一起听雨声
看伏虎禅师雨中的背影

我不想这场雨结束
就像不想车子那么快抵达终点
以及不想夜幕那么快降临
我想一直在路上
在接近你的途中
倾听你，靠近你，偷偷喜欢你
正如这半明半昧的天空

回到家乡后，一天无事我想起这个寺庙，想看看它的故事和历史，于是我去搜索，才知道，理安寺又叫涌泉禅寺。去年夏天无意间写下的文字竟然成了现实，多么奇妙的缘分。

想念一个人久了，真的会重逢。

两年前，一个性格古怪的女同事送我一个本子，我因为不太喜欢她，就扔在杂物箱里。去年夏天整理物品，才打开包装，原来是很精致的的本子，放在一个木盒子里，本子的封面上写着《仲夏》，我一下子被打动，因为我和江先生是在仲夏重逢。我把想念他而写的诗都写在这个本子上，希望下次见面时给他。巧的是，今年单位组织培训，竟然是去杭州。

只是我不知道，十年前我们没有在一起，十年后我们还会再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