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颓丧
“醒是醒了,但……”
“择日不如撞日,明天日子不错,泠水阁大可迎娶小女。”莫濯尽可能平静地咬牙说道,心里深怪自己宠坏了女儿,连这样的事都巴巴儿地上赶着,好像他们祛暑山庄没男丁了一样。
“莫掌门,此事所需物件繁多,仓促成婚,怕是会委屈了莫小姐。”
“无妨,”莫濯大度地摆摆手:“就这么定了。”
“……你当我泠水阁是什么?!”
清漪长老终于按捺不住怒火,冲口大骂——吟竹没了,吟空伤了,温檀被押往刀潭洞,他泠水阁阁主被打成半个废人,现在却要事事顺遂罪魁祸首。说到底,祸虽因温檀而起,真正为乱的自始至终都只有莫家人。
——好歹泠水阁也是鼎鼎有名的仙门世家,环河沈氏的威名也曾震慑四海,如今竟沦落到由他这谋权篡位的小人指手画脚吗?!
清漪不过一句话,转手就被莫濯扼住咽喉,骑压在众弟子面前,附耳低语:“清漪长老,不要忘了,泠水阁也算是我尊老才给您的。”
“你敢?”
“敢不敢不是问晚辈,而要问问您的好徒弟,敢不敢拿泠水阁赌一把我的慈悲。”
见此情形,昨夜设宴的弟子自行黯然离队,深作一揖,前去准备相关事宜。
“既然说好了,我莫濯便把半数烈苍耳作为嫁妆,由琪琪带入泠水阁。”
字字落地,无可转圜。
“莫濯,你会遭报应的。”
清漪长老费力地转过头,左手一横,心口热血溅射到莫濯衣袍上。
“我沈篌今以性命立誓……若莫濯有胁迫泠水阁弟子之举,必化厉鬼,遍屠祛暑山庄!”
“师傅?!”
紫黑的眼眶渗出两股脓血,清漪长老凄厉长啸,将最后一口气尽数吐向莫濯。
——师傅能做的,就到这儿了。温檀……是我老头子对不住你,若有来世,你让我做牛做马都好,只是莫要将怨气报到泠水阁……
相传神可以用性命下诅咒,清漪长老今日所为,是赌上永世不得超生的反噬,为泠水阁存下不灭的保障。
莫濯一惊,全然没有想过清漪真能豁出性命。
“晦气。”
一个眼色,祛暑山庄悉数撤离了泠水阁。
……
缟素幔帐换了红绸锦缎,纸钱漫卷替下锣鼓喧天。阁主暴毙,本该天下吊唁,如今除却泠水阁弟子恸哭,只有新立的野鹤派齐三掌门走过一遍哀仪。
元恩等人一向与沈澈淡淡的,经此事后,更是心生怨怼,权当泠水阁没有这个弟子。出殡事宜亦皆由元梵、元恩二人操办,碎瓦起灵之时,沈澈被师兄们扔出阁门,连到灵柩前撒几滴泪的资格都被无情剥夺。
长老和吟竹师兄都走了,温檀下落不明,翩然公子沈吟空随他们一起消失在众人视线,多出个不知姓名的乞丐行尸走肉般混迹市井。
“赏口酒喝……”
“滚滚滚,到别处要去。”
“给点水……”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咱这小店伺候不起您这尊大神。”
“求求……”
“哎呦,脏死了!好狗还不挡道呢!”
官吏、店小二、妇女……形形色色的面孔都带着一样嫌弃的神色,沈澈从偶尔掉下的铜钱和时时踢过来的脚尖里看到,自己不过是个像父亲一样的酒鬼,每一口呼吸都是在污染空气。
但是他要活下去,要狼吞虎咽地吃进掺了泥灰和唾沫的剩饭残渣,要同看门狗争抢炎炎烈日下的一瓢刷锅水,还要在忍无可忍时用一顿毒打换一碗掺过凉水的粗制辣酒。
他活着,自顾自地相信他也一样活着。
“要饭的,来,这碗饭换你怀里那条鞭子。”
“……”
常在胡同里欺负小孩子的无赖相中了沈澈时刻不离身的释髓鞭,拉紧了弹弓,眯眯笑着说道。
“喂,要饭的,听不懂人话啊?”
“不换。”
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衣服里,一团活物蠕动了一下,把闪闪发光的银鞭藏的更严实一点。
“你说什么?!”
“不换。”
“好嘛,还有点骨气。”
尖锐的石子明明擦破了额角,却像打进烂泥一样,没有任何声息。
“拿出来!”
更大的一颗飞过来,沈澈躲也不躲,只是以极爱惜的姿势护着那柄被体温捂热的鞭子。
“这人怪得很,都快饿死了,还这么宝贝个没用的玩意儿。”
一旁看热闹的大婶对着沈澈指指点点:“早劝过他当掉,拿着又不能当饭吃,还惹眼,嗨,好心做了驴肝肺,你猜怎么着,他还骂我嘞!”
卖糖葫芦的老伯见那无赖下手越来越狠,有些不忍,拿根树枝戳了戳沈澈:“要饭的,再不跑要被打死啰。”
“跑呀,跑呀。”
几个被欺负的小孩拍着手掌,在远处给沈澈加油鼓劲。
然而他与槐树融为了一体,蜷缩着,尽可能地挡住要害。
“接着打!”
无赖打累了,冲同伴招招手。
暮色四合。
“呸!”
流氓混混们实在打得无趣,勾肩搭背地进了酒馆,温酒休息。
大婶和老伯都不见了,槐树对面的店主因新得了个儿子,此时心肠软,忍着恶心伸手探了探乞丐的鼻息。
嗯,还有热气。
“小二,来。”
店主吩咐小二翻过那人,又晃了晃,试图叫醒他。没有动静。
这鞭子到底是个什么宝贝,让这个要饭的拼了命都不肯交出来……
店主好奇地去拽,没成想沈澈一激灵睁开了眼,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竟原地弹坐起来:“不换!”
小二嗤的一声笑出来,店主也笑了:“不换不换。”
另一个新来的店小二敦厚些,见老板难得不打骂这个怪胎,便从屋里端出一碗稀饭递给沈澈,憨憨地看着他吸溜吸溜喝完。
一碗热粥下肚,沈澈略缓过点精神:“酒……”
“死性不改。你,给他来一碗,省的他死了闹腾,纠缠咱这小店。”
“我说,你以前是干啥的,能有这么个宝贝?别是手脚不干净吧。”
“檀……”
“哎哎哎,要吐往别处吐去,可别恶心老子。”
店主以为沈澈呛到,瞬间后移,懒得再管这个废物。
“檀儿……”
伤口滴上了酒,生生作痛。以前是……干什么的来着?沈澈抓住这难得的清醒,试图从一团乱的脑袋里揪出一条能理清身份的线。
我是,沈澈。
我要找,温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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