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应当忠实于历史,还是可以凭作者主观任意捏造情节?这个问题,见仁见智,本来就存在着矛盾。
达芬奇一生专注于自己的研究与创作,达芬奇一生不曾有过商业上的成功,达芬奇一生不曾计较被太多人了解,他在自己创造的领域,很寂寞,很孤独,但是,我想:他有他的快乐与满足,他有在巨大孤独中的自负。
在现实世界里,达芬奇始终没有女性的缘分。
他是私生子,亲生母亲被隔离,几位继母与他的关系都不好。
童年时母亲的缺席,却使达芬奇一直试图在艺术创作里完成梦想中最美丽、和善、慈蔼的女性,加勒兰妮如此,以后的蒙娜丽莎也如此。
美,竟是现实之外的另一种救赎和补偿吗?
达芬奇在解剖完三十具人体之后,在他的手稿中写下这样的句子:我都解剖完了,“灵魂”究竟在哪里?
达芬奇似乎相信:除了物理性的存在,人类还有—个精神存在的空间。
他一定也想知道:人类物质性的肉体死亡之后,有没有一个属于“精神性”的存在?
那个亘古以来人类说的“灵魂”,究竟在哪里?
《最后的晚餐》是一个舞台,十三个人全部坐在同一面吃饭用餐,根本不合理,只是,达芬奇要绘画的已经不是一场“晚餐”,而是一个生命不可逃避的宿命主题——死亡。
我们都被设计在这幅巨作中,我们不妨在里面找一找自己。
古希腊的雕刻和建筑里都讲究比例的精准。
美术史上常常说“黄金分割”,或“黄金律”。
人们相信宇宙中万事万物都有一定的秩序,看来混乱,只要掌握到秩序的规则,也就掌握了宇宙。
“秩序”、“规则”、“比例”都是一种数学。
印度教《吠陀经A重视“零”, “零”是一切的未开始。
中国古代重视“三”, “三”是多数。中国古代也重视“九”,“九”是数的极限,过了“九”就归“零”,因此皇帝是“九九”至尊。
古代希腊相信人体的“美”,有客观的比例规则,因此早期雕像,头部和身体的比例常常是一比六,后期则演变为一比七。
掌握到“比例”的准确,可以掌握到“美”,因此“比例”非常珍贵,被冠上“黄金比例”的称呼。
一个男子的裸体,张开双手,双手抵达方形边框的边缘,张开双脚,双脚踩踏圆形外框的边缘。
达芬奇在圆形和方形中试图找到“人”的定位。
有点像东方汉代的“规”与“矩”,“规”是圆规,“矩”是矩尺。汉代相信“天圆地方”,因此用“规”、“矩”来定位“人”。
达芬奇在人体比例图里用人体上的许多线寻找比例关系,双肩的宽度,锁骨到乳线的距离,肩至肘的长度,肘至腕的长度,会阴至膝关节,膝关节至脚掌……人体的每一部分都在“规”与“矩”的比例中。
会阴在正方形的正中央,“方”像一个人所占有的空间,汉代叫做“宇”,指上下四方;“圆”是人体外围循环的“时间”,汉代叫做“宙”,指古往今来。
“宇宙”正是包围着每一个人的“空间”与“时间”。
达芬奇在这张人体比例图里说:“完美的人,是衡量宇宙的尺度。”
这句话很像孟子说的:“万物皆备于我,返身而诚。”
达芬奇长时间观察水,他从凝视一滴水开始,他说:这滴水是前面的水的最后一滴,是后面的水的第一滴。
“着迷”不是一个科学的名词, “着迷”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超越了科学所能分析的领域。
《蒙娜丽莎》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一张画。
达芬奇使她以不变应万变地端庄坐着,使她无可奈何地笑着,好像达芬奇早已预料“她”的存在如此荒谬,而世人对“她”的美,也始终似懂非懂。
生命不就是一种荒谬吗?我们对生命不一直也是似懂非懂吗?
游客们在卢浮宫都看不见达芬奇,他们匆匆一瞥,看到的只是表面的《蒙娜丽莎》。
没有人看得到一个美丽女人的笑容下掩盖着一个衰老男人忧伤的面容。
画中的男子好像戴着假发,一鬈一鬈的金发在暗黑中发亮。这是施洗约翰吗?这样丰腴滑腻如女性般的胴体,左手抚摸前胸,似乎完全不是苦修殉道者干瘦的肉体,这个肉体充满俗世的欲望,充满爱与被爱的渴望。
画中的年轻男子脸上透露着诡异暖昧的笑,眼神近乎挑逗,一手指着上面,好像说:“你要跟我去那里吗?”
一再在达芬奇画中出现的手指姿势,好像终于有了答案。达芬奇的手势,并不是宗教上神圣的手印,而毋宁更是俗世爱隋的解放吧。
达芬奇在圣洁的殉道图像里隐藏着俗世的沉沦,“罪”好像无法洗净,“天国”只是暖昧的眼神与手势而已。
什么是“美”?
美是如此静定地观看大自然每一处最微小的存在,发现这些存在中不可思议的秩序。
蹲在地上看一朵花,素描一片叶子,达芬奇的手稿往往只是对微不足道的渺小生命的一种专注。
《肉身天使》的哲学背景有可能来自古希腊的柏拉图,柏拉图在《飨宴篇》中叙述最初完美的人类,兼具两性,后来被惩罚,劈成了两半,每一半都是残缺,每一半都在寻找另一半,但常常找错,再也复原不了“完美”。
中世纪,重要的不是知识,而是信仰。在那个时代,唯一被鼓励阅读的书可能只是基督教的《圣经》。
《圣经》是唯一的信仰,人们用它来解释宇宙所有的现象。在《圣经》的《创世纪》里,描述了神如伺创造了星球,如何分开了海洋和陆地,如何分别了白天和黑夜,如何创造了男人亚当和女人夏娃,亚当和夏娃又如何违反了神的禁令,偷吃了禁果,有了爱欲,被逐出伊甸园,流落到人间,成为人类的祖先。
《圣经》构成的神学,在漫长的中世纪,成为解释一切现象的唯一知识。神学替代了科学,信仰蒙蔽了知识,人类活在没有理知思维的蒙昧黑暗之中。
来自基督教会的严格的教条和戒律,使信徒只能卑微地奉行遵守,不能有个人的意见,不能有怀疑,也不能有思考。
身体既然是因为亚当夏娃犯罪之后才产生的,这个身体从出生开始也就带着“原罪”,只有期待最后审判时神的赦免和救赎。
人类的理知在沉睡的状态,没有对知识的好奇;人类的感官也在沉睡的状态,没有对肉体与欲望的好奇。
因此:“文艺复兴”是一种苏醒的现象,经过漫漫长夜,人类将从沉睡的状态苏醒,开始转动自己的眼睛,开始观察;开始活动自己的手指,开始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用自己的头脑思考问题,开始行走;漫长的黑夜将要过去,理性的曙光已宣告新时代的来临。
薄伽丘似乎使原来濒临绝望的人,有了重新省视自己生命的机会。死亡终究来临了,死亡不是迟早都会来临吗?如果在死亡逼近的时刻,忽然省悟到自己的一生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不曾留下,将是多么遗憾空虚的事。
其实,人在禁忌中麻木地活着,和死亡没有太大的不同。
人们渴望苏醒,渴望从自己的身体开始苏醒。文学打开了第一扇窗子,使黎明的光照在渴望体温的身上。
俗世的文学用直接而且大胆的肉体描述对抗了中世纪长期的禁欲主义。
新阶级来源于商业的致富,因此,他们无法完全接受基督教的禁欲主义。他们重视俗世生活,重视人的肉体存在的事实,重视理性与思辨,重视现实社会的是非与正义,他们需要哲学来修正神学,他们需要公正的法律来平衡教会独断的审判,他们需要科学来对抗宗教,需要知识来开启盲目的迷信。
商人阶级在意大利创造了影响历史的“文艺复兴”,因为他们不只是财富和权力的拥有者,更重要的是:他们以财富及权力创造了文化,创造了以人为中心的知识体系,创造了新的生命尊严与生命价值。
一无所知是达芬奇认为生命的最大悲剧吗?
仿佛我们活在一个不可知的宿命中,而宿命的每一步都已注定。
在达芬奇的思维终点,似乎仍然悬疑着一个未曾被解答的问题:时间是什么?
科学的时间,哲学的时间,是多么不同的两种命题。
科学的时间和计量,似乎丝毫没有帮助哲学上时间命题的解答。
因此,达芬奇的科学领域之外存在着一个更辽阔、更无限的神秘领域。
他发呆般出神地看着一滴水掉落水面,看到一滴水的重量如何在平静的水面上震荡出一圈一圈的波纹。波纹有规律地向外扩散,他想到声音;他相信声音也是一种波,向外扩张,甚至可以比水波传得更远。
他也凝视着一支蜡烛的火焰,专注地思维光传布到整个空间的速度。他相信,光的速度可能比声波更快。
在他的时代,有关声音和光的科学都还没有开始,他对声音和光的探讨,几乎不是一种科学,而是一种诗、一种美学。他使自己沉浸在声音、水波、光的氛围中,不是思考,而是使自己幻化成声音、水波、光,使自己的身体感觉到宇宙一切存在事物最神秘的核心。
他使物理学如同“诗”一般迷人,可以被感悟,却无法论证。
在科学的探究之后,他似乎感觉到“美”是一个更大的领域,就像通过一次一次的科学的解剖,他并没有在人体中找到被称作“灵魂”的东西。“灵魂”在哪儿?他在巨大的幻灭中回到美的领域,试图把理性分析切割过的肢体重新整合。“美”并不是科学,“美”存在于心灵最神秘的核心。美不是一种肌肉,但美是一种微笑。“美”是一种直觉,但只显现给心地单纯的人。
生命还有太多未知的空白,众人仰望的巨大心灵,在另一方面来看,却只是巨大的孤独与巨大的寂寞之情吧。
男性—女性,苦修一逸乐,升华一堕落,圣洁一沉沦,老年一青春,诞生一死亡,忠实一背叛,喜悦—悲伤,爱一恨:达芬奇最后看到的也许是—个两面而—体的世界,在现世中对立而且矛盾的两端,似乎在他理念的世界都可以统合起来了。
一日充实,可以安睡;一生充实,可以无悔。
在黑夜里,
人们都在熟睡,
他过早地醒来。
这是天才的不幸,
却是人类的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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