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

八九点钟的巷子不但凉爽舒适，而且有些慵懒的闲散。正吃早饭的和正洗衣服的，各自坐在各家的墙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时，未雨绸缪的却早已采摘回一篮子带露水的蔬菜在择了。扛着把锄头预备下地干活的，这里停一下，那里停一下，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地参与着沿途人们的时令新闻的口耳相传的发布工作。可爱不过的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幼稚小儿，看管的老人稍不留神，便从人堆里钻了出来，嘻嘻哈哈地溜达着蹒跚的步子。

“招弟，招弟！……又死到哪里去了？”

当招弟娘站在门口扯着大嗓门向着巷子两端恶声恶气地叫唤女儿招弟时，祥和的气氛突然之间就被打破了，人们齐刷刷地把眼光落向那里，紧张地窃窃私语：“怎么了，是不是这丫头又惹什么祸了？”

“又没见她出来，这么凶？”五奶奶嘀咕。

“你不知道哎，前几天不知因了啥事，他们夫妻两个把个丫头打得厉害呢。”二奶奶说。

“唉，这丫头的前世没休，投胎投到这种人家……”众人这样摇头叹息时，那边忽又传来了女孩的哭声。仔细听来，是招弟，嚎叫声一声比一声凄惨，像冬夜里野猫声，悚然得让人坐立不安。一些好奇心重的人，开始丢下手头的活计，涌了过去。

我有些踌躇，不知道是去好，还是不去好。平生最怕见的就是打人打架的场面，也最恨那种爱体罚爱施暴的爹娘。眼不见心不烦，不去也罢。五奶奶马上走了过来，神色凝重地对我说：“走，咱们都去说说，给他们点压力，哪有这样打小孩的？”便也跟着去了。

虽然是邻居，我却从来没有到此家串过门。当这条巷子的人家，通过自己的勤奋，把小房子翻造成高大宽敞、装潢漂亮的大房子住着时，他们家还是低矮的老红砖房，且院中杂草丛生，仿佛没有人住一样。可见，主人是多么的不努力。

屋檐下站着许多人，都在聆听着那对愤怒得扭曲变形而面目狰狞的夫妇演说着什么。我走了进去，放眼搜索招弟的身影。大人的话再怎么有理，此刻在我，都是无理。我很关心她，她怎么了？她又在哪里？

她缩在对面人家的墙根下，头发蓬乱，背对着我们。一只胳膊横挡到面前，双肩因情绪激动正剧烈地颤抖着。她嘤嘤地哭泣声里，似乎在分辩着什么，却因为抽噎，一个字也听不清。通向她的那路荒草，已被践踏得东倒西歪，像刚刚给猪滚过了一般。

为什么打她呢，才这么小？唾沫横飞的招弟爹娘告知来人——从外面回来就是冷锅冷灶，衣服也不见洗过，摔破了额头的弟弟扒在地上哭着，却没人拉，她的人影看不见，找来找去，原来在毛厕边儿偷吃无花果。又说，她一直以来总是偷弟弟的东西吃，气都给气饱了。

我盯着那间黑黢黢的厨房看了看，沒敢进去。厨房外面满桶的脏衣服却是进入了我的眼帘。这么多！大人洗着都吃力，何况一个孩子！我又想看看那个弟弟摔得怎样了，有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严重，便向屋内看去。小土墩似的弟弟正坐在桌子旁啃食一块烧饼，和萝卜头的姐姐相比，他可壮多了。可是屋内的光线太暗，看不太清，便一脚就跨了进去。但随即，就把自己吓了一跳。由于屋内的地平低于院外很多，没做心理准备的我，这一脚跨进去整个人就跟着往下一掉，恍如掉进了地狱里，慌忙又退了出来。那个弟弟格格地笑个不停。

最后，我想看看那个无花果在哪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果品的名称，感觉怪怪的。无花，却结果，似有一种悲凉的诡异。我沿着通向毛厕的荒草中的小径走去，五奶奶也跟了过来，并远远地指着一棵小树告知我：“那棵，那棵就是。”

树不高，枝枝蔓蔓，粗糙的叶子却是蛮大，形如硕大的手掌。每一片的叶子下面，都住着一粒未成熟的拇指大小的呈倒圆锥形的小青果。我摘了一粒，果柄处立即就有白色的浆液往外溢。又尝了一下，除青涩气外，哪里好吃？五奶奶偷偷地说道：“他们家好东西都留给儿子吃，偷吃青果子一定是又饿又馋坏了，就等不到熟了。”

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围观的人又是劝，又是批评了那对家长后，也就散伙回家了。第二天，我得到确凿消息——抛弃招弟十多年的亲生爹娘，昨晚来谈判，把她要回去了。内心便一阵唏嘘。

五年后的某天，我和五奶奶进城办事，回来的时候，在城郊等车，见到路边菜场有卖花卉和果树苗的，便一路看了过去。谁也不曾想到，在那里会巧遇招弟。她抓着我的手大叫“婶婶”，又挽着五奶奶的胳膊大叫“五太太”，显得激动又兴奋。一双清亮的眸子里，似有液体在反着光。她再也不是当年的瘦萝卜头的样儿，圆润的身材婷婷着。她的修长的腿柱上缩着肉色的长筒丝袜，正装是淡绿色的连衣裙，外加一件不带扣的超短白纱衫。披肩的长发烫得微卷，洋气又秀气，俨然淑女的模样。甚至言谈举止，也是大人的范儿和味道。

我们问她现在住在哪里，她用手指着不远处的房子说就在那儿，并又拉了拉身旁一个腼腆的大男孩介绍说，那是她的老公。这实在让我们吃惊不小，但更吃惊的还在后面。她又拥了拥另一边的一位抱着婴儿、笑意盈盈地中年妇女对我们说，这是她的婆婆和刚满三个月的儿子。

我忙忙发问：“招弟，今年多大了？”

“十八了，婶。”她微笑着，轻描淡写的如是回答，我却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啊，十八岁，花一般的年纪哎！

闲谈中我们得知，招弟和她的小老公自食其力，开了间理发店，据说生意还不错。她的婆婆帮他们带带孩子，理理家务，做做饭，公公则一人骑辆电动三轮车到处跑着兜拉客生意，日子虽比上不足，比下也有余了。五奶奶一个劲地点头傻笑：“蛮好，蛮好。”

汽车来了，我们挥手与他们告别。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前些天，我因事回了一趟老家。从颠簸劳顿的汽车上一下来，踏上家乡的土地，旅途中的那种眩晕、阻塞和疲劳感立马消除。我心情舒畅，开始感到饥饿和口渴。婆婆到后院里摘了些无花果让我先裹腹，就又忙着做饭去了。

我洗了一碗，坐下来慢慢享食。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无花果，而且是成熟后的无花果。枣红色的外形柔而软，轻轻一捏，再掰开，就能见到里面更鲜艳的红色。我仔细瞅着左右手里那团鲜艳的内囊，惊奇地发现竟是一朵花的形状，排列紧密又整齐的绒毛状颗粒便是它的花瓣，花瓣的末端是更细小的花仔样颗粒。原来无花果也是开花的，花和果合而为一。忽然间我想起了招弟，想起了她的童年和部分的少年时光，虽然受了些苦，可后来的经历和归宿不也正像这无花果一样圆满吗？

我低头咬了一口。呀，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