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大加挞伐,其中最重要的论点即是:中国象棋桎梏太多,将帅被九宫限制,马被“别腿”限制,象被“象眼”限制,兵卒不准后退,士象不能过河,炮则有赖于“炮架”,没有“炮架”,只好干瞪眼,看到吃不到。真是麻烦!恕我直言,持这种高见的朋友,不仅不知象棋“三昧”,而且对艺术的基本常识也一无所知。
象棋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样式,对棋盘的设置和棋子的走法、吃法做了种种限制,实则上既是增强其艺术魅力的神来之笔,也是由其本质决定的、合乎“两军交战”这一特定艺术情境的必要规则。我们喜欢象棋的理由,象棋艺术的无穷魅力,小小棋枰中的惊涛骇浪、波谲云诡,无一不是由此而来,无一不与其息息相关。可以明确直白地断言:象棋失去上述种种“限制”之日,就是它走向衰亡之时。 长期以来,象棋的“九宫”一直被误读为皇帝老儿的宫殿,理由是只有“九五之尊”才能躲在宫中“深居简出”。事实上,这是我们对象棋艺术在认识上的几大误区之一。被领进象棋艺术迷宫的孩子们,最先接触到的便是种种基本杀法。“大胆穿心”、“二鬼拍门”、“铁门栓”、“八角马”、“对面笑”、“闷宫”……,哪一种杀法能够离开“九宫”这一重要的先决条件而独立存在呢?孩子们在学棋时,还会了解和掌握象棋最基本也是最常见的战术之一:“弃子”。无论是“弃子引离”还是“弃子堵塞”,又怎么能离开“九宫”对将帅的必要限制而鲜活如初呢?
象棋的种种限制,与它所派生而来的战略战术、攻防体系,是“鱼水情深”、须臾不可分离的。在大量的实战对局中,那些令我们拍案叫绝的精妙攻杀;在古往今来众多匠心独运、堪称经典的著名排局中,那些连弃数子、前仆后继的动人场面;常常是以不惜一切代价、连弃双車甚至六大强子,最后仅以一卒取胜的。有时弃子是为了把对方主将逼至极为不利的位置,有时弃子是为了把对方防守的要子引开,有时弃子是为了使对方子力自相壅塞,使对方主将的活动范围几近于零,而后施以致命的一击!在实战中,又常常是多种战术手段并用,以精妙的和强制性的“组合拳”迫敌就范。所有这些,怎能离得开“九宫”和它对将帅行动自由的“限制”呢?
应当看到,象棋交战的双方,均有六个强子、五个兵卒,还有以防御为其主要任务(并非唯一任务)的双士双象,可以说这十五枚棋子均是为“将帅”而存在的。象棋对棋盘上最为重要的棋子——“将帅”进行必要的限制,最直接和直观的原因乃是源自中国古已有之的重要军事原则:“擒贼先擒王”。在这一点上,象棋与围棋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在围棋中,一般来说,一条“大龙”被擒,棋局便告结束。因为已经不需要数子,“大龙”被屠的一方,无论是数子还是数空,数目都已大差。象棋则不然,它不以吃对方子数多少为胜,而以能否擒获对方主将(或主帅)为胜。正是由于这一独具特色和直指要害的军事原则,象棋的楚河汉界燃起的滚滚浓烟,才是真正的战争。这一古老的战争原则即使在现代战争中也得到了充分体现,并倍受推崇。打击敌国的首脑和最高军长官,摧毁对方的军事指挥机关,依然是高科技时代军事行动的基本原则和有效手段。既然棋盘上所有子力都是为“将帅”而存在的,都具有“全攻全守”的能力和义务,那么,对“将帅”本身进行必要的限制,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事实上,这种“限制”以及棋盘上存在的其它种种“限制”,还有艺术方面的考虑。
象棋
闻一多先生在谈到写诗时说过,“写诗就是戴着镣铐跳舞。”这个“镣铐”就是限制。它讲究平仄,要求押韵,还要对仗,又要工稳。新诗不要求对仗了,甚至连韵脚也扔过一边,但又要求“朦胧”,也就是“含蓄”,要用“曲笔”。烦不烦呢?烦,但却是必要的。没有哪种艺术没有自己独特的限制,这是艺术自身的需要,也是其固有的特性而决定的。不过,话说到这里,又牵涉到艺术的另一个法则,这就是艺术的辩证法。
中国有句古语,叫做“不塞不流”。用这句话来解释和理解艺术的辩证法,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扬州有座著名的园林,叫“小盘谷”。此园之名系取自唐代大作家韩愈的《送李愿归盘谷序》。文中说,“太行之阳有盘谷”,“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扬州的“小盘谷”面积并不大,按说韩文中的盘谷是“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这境界的繁富多变,似乎不从一个相当深远的背景上断难体现。这就给园子的主人出了一道难题。令人称奇的是,营造此园的巧匠在本来就地域狭小的园中,出人意料地又加了一堵隔墙,隔墙上开一桃形洞门。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游人经入口先进西院,顾盼之间,满园秀色似已尽收眼底,及至走近桃形洞门,忽发现门那边又是一派柳暗花明,园中生园,景外生景,眼目顿觉一新,仿佛这有限的艺术空间骤然间向外扩展开来。实则地未长一分,土未增一寸,不过是发挥了这道隔墙的妙用而已,不过是适当地运用了“不塞不流”的艺术辩证法而已!想想吧,经此墙一隔,一个古典园林的封闭格局倒变得通畅流转,“生气远出”了!
“不塞不流”的艺术法则,运用到象棋的枰中,即是所谓限制。从表面上看,限制有什么好呢?它限制了子力的活动,不也限制了象棋的变化了吗?艺术不同于简单的算术,用“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计算来看待象棋艺术,无异于缘木求鱼。棋界有一句人所共知的老话,叫“千古无同局”。事实正是这样,象棋艺术至少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它的变化穷尽了吗?远远没有。既然它有那么多的限制,为什么还能拥有如此繁复、生动、奇妙、深邃的变化呢?为了说明问题,让我再举一个例子。
象棋中的对战双方,各有两只“炮”。象棋对“炮”的限制是:“可以直走,也可以横行,但吃子时必须隔一子才行。”你看,吃子还要隔子,并且只能隔一子,隔两子还不行。为什么不能让它像大车那样“见一个、宰一个”呢?然而恰恰因了这种独特的限制,两门大炮给象棋带来的丰富变化和艺术享受已是不胜枚举。记得早年欣赏过一则排局,一只炮本在河口左侧边线,利用“隔子吃子”的特殊规定,吃掉对方肋道一子,同时叫将;在逼迫对方退士后,又借自己的士倒打回来,吃去对方逼近九宫的小卒,又形成打将,对方只好再应一着,撑士遮将;结果这只炮又顺势打掉了处于己方一路边线的对方的大車。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看一下,一方通过用炮连续打将的战术手段,连吃对方三个要子,并从九路边线的河口瞬间进行了大范围的转移,调到了一路的下二线,而对方等于一步棋也没走。这种“乾坤大挪移”的戏剧性场景,在围棋中看不到,在国际象棋中也看不到。在实战中,我们所熟知的“炮碾丹沙”、“双杯献酒”、“重炮杀”、“马后炮”等多种杀法和“担杆炮”、“巡河炮”、“丝线牵牛”、“海底捞月”等战术结构和战术手段,无一不从这“隔子吃子”的限制而来。试问,在了解了上述事实之后,请告诉我,这种对炮的“限制”是减少了还是增加了象棋的变化与魅力了呢?
象棋的变化与魅力
象棋中的所谓限制,看起来似乎是个“减号”,骨子里做的却是“加法”。想想“不塞不流”这句古语,看看“小盘谷”关于一道隔墙的措置,再打打那些精妙攻杀的名谱,翻翻象棋入门之类的普及读物,其中的艺术哲理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任何一种艺术门类的限制,都与此种艺术的本质有关,都与它独特的艺术魅力有关。剔除了这些看上去碍手碍脚的“桎梏”,也就剔去了艺术的精髓。俗话说:“肉吃骨头边”。如果可以把某种艺术的特有魅力比作“肉”的话,那么,所谓“限制”就是它赖以生长和存活的“骨头”。越是挨近骨头的肉就越香,不信你回去剁二斤排骨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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