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爷

四爷爷死了。

自我记事起，所有人都叫他四爷。

他死了，没有人发现。

四爷爷住在一个悬崖边上，走路三分钟就能到悬崖山顶，他家的房子是农村里最老的土墙瓦房，在房子和悬崖之间是一片竹林，房子前面是一个小水潭，竹林里放养着鸡，水潭里养着许多鱼苗。周围的孩子总喜欢在他家门口的小水潭里捞小鱼儿，捞累了就去悬崖上的大石头上躺着看风景，甚至还可以睡一觉。四爷爷总是会烧点开水给孩子们凉着，偶尔丢几个土豆在火里，孩子们饿了、渴了就去他家，围着火坑吃几个土豆，喝点水，四爷爷则总是在旁边问东问西，孩子们敷衍答着，吃饱了就跑了。四爷爷笑着说“这些孩子长的真快。你们小心点，别掉水潭里了。”这些孩子长大了回来的少，但总是又有两个小孩子接班，他们家门口的小水潭从未冷清过。

我就是他家门口小水潭里捞小鱼儿的孩子之一，只是我已经长大了，很少回来了。

很小的时候，我们成天在水潭旁边看青蛙，捞小鱼儿，那时，他还能做些农活，只是他的腿疼，所以走路一瘸一拐。我印象中，他总是在背东西回家，一天不歇也背不了几趟。春天要背肥料去田里，夏天要背成筐成筐的土豆回家，秋天要背玉米，冬天要背柴禾。他一年四季都拄着一根农村里用的农具，那个农具是用木头做的T形工具，长度与拐杖差不多，他没背东西的时候就把他背在背篓里，背重物时就拄着它，如果在路上累了就可以把背篓放在T形工具的横木上。我们在水潭里捞小鱼儿，也不知道时间，只是每次看他来回走了三趟，我们就知道今天很晚了，该回家吃饭了。

后来我由于上学，离家越来越远，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儿时的捞小鱼儿的乐趣，如今也索然无味，我每次去他家，他总是问我“啥时候回来的，什么时候又去？”我都一一回答完。偶尔我会留在他家吃饭，他的儿子儿媳对我很好，做好一桌子的菜招待我，只是他们从来不给四爷爷盛饭，也从不喊他吃饭。

我在他家吃饭的时候，总是会喊他吃饭，他总是笑着说“你们先吃，你们先吃，不要管我。”伯伯伯母也附和着不要管他。我只得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他会默默地自己拿个碗给自己盛饭，然后趁着儿子儿媳不注意的时候，用勺子舀给自己舀菜，他的手有三根手指是连在一起的，不能活动，只有食指和大拇指能拿东西，所以他夹菜时由于活动不便总是会漏些汤汁在桌子上，儿子儿媳为此也很嫌弃他，从不让他上桌和他们一起吃饭，偶尔给他夹菜时也是吼骂着，他作为一个老人，没有一丝尊严。

他已经八十六了，我也从小学升上了大学。他的年纪大了，原本就不灵活的手更加僵硬，他没办法把每件衣服都穿周正了，他的衣服都是孙子们穿的不要的旧衣，他就套在身上显得他的身体更单薄，裤子总是有一截垂在地上，穿一双十几年前就穿着的棉鞋，不管夏天还是冬天，他都是这双棉鞋。他走路时，有一条腿可能是由于太疼，没办法抬起来，总是一条腿带动另一条腿在地上拖着。

去年冬天回家，我去他家看见他，他还能勉强起来，只是太瘦弱了，我感觉我只要轻轻碰一下他，他就会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我坐在那里，他颤颤巍巍向我走来，我局促地站起来让他坐着吧，他没有理我。伯伯伯母说“你坐着，别管他。”我坐下，不敢看他。我心想着他肯定又要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走的问题，我已经准备好回答他，可是他站在旁边，歪着头看着我，他只有一颗牙，这颗牙像他一样，摇摇欲坠，好像吹阵风就能把这颗牙吹落。

“这个娃娃是谁呀？”他忘记我了。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的儿子吼了起来，“回去睡着，跑出来干什么。”

他️说话，只是颤颤巍巍向房间走去，他的房间有一个齐膝的门槛，他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提着自己的跨过门槛，然后又换一直手扶着门框，另一手把在门外的腿提进去了。进去之后他站在门边对我说“吃饭了再回去。”我答“好。”

我终究没有吃饭，因为这一幕让我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逃似得回到家，与妈妈讲起此事。妈妈叹口气说“他这样的老人，早些死了还能享福点哦。”

去年一整个冬天天气都不好，一直下雨下雪，人们都围着火炉烤火不愿出门。那天突然出了一个大太阳，温度骤升，人们纷纷出去劳动，或者串门。一个小妹妹和一个小男孩狍去捞小鱼儿，他们捞了许多小鱼儿想带回家，就去四爷爷家找个饮料瓶什么的，发现们锁着，他们叫了几声，没有人回应。那个小男孩撞开了厨房的的门。

推开门，发现他躺在地上。两个小孩面面相觑，然后跑回家喊“四爷爷好像死了。你们快去看。”

母亲让我去看一下，我和他们堂哥跑去他家，看见他真的躺在地上，他们家的狗一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他双手十字交叉抱在胸前，腿蜷成一团，侧躺在地上，额头上有一个钉子大小的洞在留着白水，一件深灰的短袖套在他身上，我站在门口，就这样看着他。堂哥走进去，蹲下去摸了下他的鼻息 发现真的死了。他是饿了嘛？所以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到厨房想吃一口饭，还是渴了，想去喝水，又或者是临死前脑子糊涂了，不知道自己爬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

小男孩发疯似得大叫着“四爷爷死了。”

周围邻居赶到时纷纷叹息，他们开始准备葬礼。他的儿子把他一把提到床板上，放在了正厅。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什么时候断气的，我们无从得知。只是看见他的儿子提着他就像提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衣服。为了给他换上寿服，他的儿子扯着他手脚关节用脚给他踩直了。

他的儿子笑着说“他死还挑了个好天气。”

母亲说去给他拿床被子盖着吧，进去拿被子，他的房间几十年来都没有灯，也没有窗户。那就像是一片禁地，我去他家无数次，只看见他从那个黑暗的房间进进出出，别人从不会进去，母亲拿着电筒走进去，发现床上全是屎尿，被子已经湿透，那么冷的天气，他就睡在湿漉漉的、臭烘烘的被子里。

后来，他们把他埋在悬崖边上，那里太阳每天最早升起，最晚落下。

那天早上，刚把他埋下，太阳就背乌云盖住了，天空中雾蒙蒙一片，寒意让每个人都裹紧衣服回家休息了。我路过他家的时候，发现他的儿子正在开心地数着这两天周围送来的人情钱，雾让一切都朦朦胧胧，只是这张笑脸却让我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