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葫芦的人
种葫芦的人(小说)“贵姐,”贵姐, 在不?开下门哦——” 是来福。
“贵,贵欸,开门呐——”细婆也帮着叫起来。
“在呀—— 我在楼上呢。”我急忙放下手头的事,边答应边跑到阳台。 院门前来福一手提着一个嫩绿的葫芦,一手托着几个带皮的甜玉米。细婆站在她旁边,手扶着门框,通过栏间向里张望。见我在,来福将葫芦和玉米放下:
“姐,给你!” 不等我开门就走了。
“多谢啊!我就来,进屋吧!”我匆匆下楼开门。
“不了,我要这去摘葫芦。”
她细瘦矮小的身体,远看去十多岁孩子模样,略带外屈的双腿,有些蹒跚的步态,老旧的衣着,沧桑的背影,又分明不是孩子。 “她忙得很哩,来福是个懂事的伢崽,”细婆说, “这伢崽有用,百样都会做,菜种得好,年年种得一蓬好葫芦;老娘照顾得好,有空还帮弟弟们做事。是个还债的伢崽!”细婆对她赞叹不已。
来福可不是孩子,我与她也不知哪个更大一些,她既然称我作姐,当然就比我小了;不过年龄相仿,辈分相平,我个头差不多是她两倍,她呼我姐也不一定是比我小吧。没有考证过来福出生的具体年月,这一点不重要。
在农村里,新婚夫妻结婚三年不生孩子,或者亲生头胎夭亡了,就必须考虑抱养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据说这样可以斩断婴灵怨气,保护将来的孩子。来福就是这样一个被抱养的孩子。之前她娘曾生过两个孩子,都夭亡了。她来了之后,她娘一口气生了两男两女,个个健健康康,没有凶险,没有波折,顺顺利利成人成家。乡邻都说来福是家里的福星。可来福本人从小失聪,十岁左右又停止了生长,身材矮小,像个孩童;发育不全,性征模糊,没有月事;也没有婚嫁。都说她把弟妹们应受的灾央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了,才致自己人生缺陷。后来,她父亲去世,母亲的身体不太好,长年病痛不断。弟妹们成家后,各自为日子忙碌奔波,常常自顾不暇,只有来福,未婚未嫁,无儿无女,与寡母相伴相依。在农村,耕田种地,打柴担粪,农活繁杂粗重,没有婚姻,没有强健的体魄,我不知来福经历着怎样的辛苦,更不知道她情感上如何自处。
也曾听说过来福种葫芦的事,只没想到她会如此执着,一种就是一生,而且越种越多,越种越好。
还是在她十三岁那年,村里来了个江西的相面先生,来福娘带着她前去求问,先生细细打量了来福,又拉着她的手细看:
“这孩子被婴灵缠身多年,怕是······”先生叹息说。
“有化解办法吗,先生?”娘急切地问。
“要做佛事超度。” 先生压低了声音。
”眼下哪里去做佛事啊,还有别的办法吗,先生?”母亲追问。
“唉······每年种一蓬葫芦吧。吃不完的就晾干,挂在房梁上。”先生迟疑了一会。
种葫芦的人(小说)从此种葫芦成了拯救来福的唯一希望。每年春二月,娘就会辟出菜园中最肥沃向阳的一块,播下三棵葫芦种子,在秧苗长出不久,再用大小不同的竹子搭一个一人高的棚架,搭架的竹子是当年新伐的,葫芦还没上架,这一处已是翠生生一片生机。随着叶片长大,秧茎变成果藤,就要将果藤扶缠上棚架的桩柱,攀上桩柱的藤蔓散枝发叶,在棚顶上均匀铺展,开花结实,繁繁盛盛,热热闹闹。葫芦与冬瓜是同类,果实比冬瓜漂亮了许多,生长之初,鲜衣翠皮,光润如玉,汁嫩肉香,是夏日佳蔌;身段玲珑,肥臀细腰,宛如盘坐静思的美人。待至老成,质木皮白,形质优美者便是制作葫芦器藏的上料。经过制作后的葫芦,无论收藏把玩,还是当器具使用,可至百年不腐。
受人惠赠,要当面说声感谢,晚饭后,我便到上屋找来福。秀婶正在门前乘凉,告诉我来福睡了。
”八点刚过啊,这么大热的天,她睡得着吗?”我很吃惊。
“她们一年四季都这样,习惯了。她娘眼睛不大好,白天没事,又少走动,吃过夜饭就去睡了。”秀婶解释说, “冷天给娘捂暖,热天给娘作伴,她习惯了跟母亲一起早睡。今年又在阿纯的早餐店帮忙,每日早晨四点起床,也必得早睡。” 阿纯是来福的二弟妹,家住公路南边,在路边开了一家早餐店。
“ 她又不看电视,除了自己种的葫芦,她也不跟别人玩。”秀婶接着说。
”她娘有福气啊,有女陪伺左右,还这么孝顺。”我说。
“是啊,满门老人就算她老娘有福气,死了老伴也不孤单。” 说起来福,大家免不了唏嘘,说起她老娘又都羡慕。
“她今天送了青葫芦、甜玉米给我,我有点过意不去。”我说。这是真话,鉴于她的身体状况,我跟她几乎没有来往,她送我东西,情出意外。
“来福有心,懂人情,会做事。种了几十年葫芦了,自从当年江西相面先生告诉她种葫芦,她就年年种,房梁上挂了好多干葫芦,不过上个月都取下来了,最近摘了许多鲜嫩葫芦,满门分食。”秀婶赞叹道。
“哦。来福种了这些年的葫芦,真的对自己有用吗?”
“这么多年过去,也没见她再长大长高,不过也没什么大灾大额。”秀婶说,”也许真是葫芦的作用。传说,葫芦镇灾压邪,能把周边的邪灵吸入肚里。怨亲债主一旦被装入葫芦,就不再害人,也不能无超生了。”秀婶补充道。再坐与秀婶又聊了一会我便回家了。
种葫芦的人(小说)阿纯的早餐店开在公路边上。往大泉寺石场拉石子的司机、外出干活的村民是早餐店的主要食客,每天六点不到,店里就开始营业。专营热干面和汤面,来福在这里帮忙干些收洗碗筷、清洁桌椅等杂务。心里惦记着来福,第二天我特地起了个早。店里客人络绎,阿纯在炉口锅前忙着,来福在店内穿行服务,短小的身体,盘曲的腿脚,带着助听器的她,与客人的交流显得很吃力,似乎不胜其劳。我本是来向她道谢的,见此情景,我不想给她添乱了。
从早餐店出来,时间尚早,太阳尚温和,带着好奇我独自寻来福的葫芦架来了。下了公路,穿过涵洞,沿着河边往东,穿过竹林小径,过了桥,有一片开阔的庄稼地,村人的菜园大部分都在这里了。园里播种的多半是些辣椒、茄子、苋菜、竹叶菜之类更新快,成熟期较短的时鲜。也有豇豆、黄瓜、苦瓜、丝瓜,不过它们叶片不大,藤曼不丰,一般就被种在园地四周,不联结成蓬,这样既节省了土地,且各自独立的单支竹架,稀疏排列在地边又可以权当篱笆地界。桥头一望,不必找寻,那蓬面积最大,绿荫最浓的,就是来福的葫芦无疑了。
走下桥,沿着地沟走近蓬架,渐渐一股甜香扑面而来,片片翠绿宽大的叶子,在腾条上擎开,叶子下方依次悬挂着的葫芦,像列队的士兵,像活泼的娃娃,又像擎着纸伞儿,正在表演的旗袍秀队员。这一架,有结着实的,有开着花的;有老成的,有初生的。葫芦花形似喇叭,花瓣比喇叭花宽大厚实,瓣面洁白,只在花窝深处染一圈浅绿,一瓣花又是一袭仙女的裙。 在这一架葫芦之下,我仿佛置身梦境,穿过时光的河流,回到了曾经的年代。水缸里浮着的水瓢,粉坛面扣着的粉舀,房梁上悬着的种罐,墙壁上挂着的漏斗,种种件件农家器具曾经都由葫芦制成。冬夜里村人手工制作薯粉丝的场景也浮现在眼前了:每年深冬时节,农人会选择一个寒冰之夜,大人孩子全体出动,聚集到村中厨房宽大,有担水大锅的人家,制作红薯粉线。收工制作粉线的工序复杂:先在小型锅里打芡,再在大木盆里将粉、芡和匀,这是一项力气活,必须由壮劳力担任;将和好的粉团放进葫芦漏瓢里,在拳头有节奏的击打中,粉团变成丝丝粉线,徐徐落入锤粉人脚下的滚水锅里;粉丝在锅里不能久留,一经汆实,立即出锅,接着将出锅后的粉丝放入盛满冷水的桶王里侵泡冷却,再将它晾在屋外的竹竿、竹梯上。过程忙碌,程序紧奏,屋里屋外人头攒动,十分热闹。经过一夜猛烈的冰冻,第二天就拿到晒簟上解冻就可以分丝了。锤击漏瓢的人是要挑选的,首先身材要高,高身材才能保证粉丝长而细;其次要力气大,力气大才能保证粉丝均匀不断条;再次就是要吃得亏,有经验。来福的父亲在世时,每年就是这不二的人选。 回忆中, 太阳的热度早已升高,汗水已湿透了衣裙,我却浑然不觉。此刻,我似乎明白了来福种植葫芦的真意。哪是相面先生说的镇灾压邪!伺弄葫芦让她找到了童年的快乐,重温父母之爱,更寄托了她的寂寞之情。
今年五月的一个早晨,阿纯店里来了几个吃早餐的居士,她们是去大泉寺拜佛念经的,席间她们谈说起婴灵超度之事,这时店里客人已经稀少,来福就坐在她们桌头休息,听她们聊天。那天回到家,来福做的第一件就是取下房梁上积年的葫芦,将它们锯成两半,做成大大小小的瓢,送给需要的乡邻。剩下几个又大又硬的,她抱着去了大泉寺。七天后,她回来,继续每天去弟妹店里帮忙,下工就去地里伺弄蔬菜和葫芦,每晚天黑准时睡觉。她不再蓄留老成的葫芦,不再等它们质木皮白,而是趁着翠皮嫩肉就摘了,分给大家食用。也包括我。
15/09/2019于竹林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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