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最后一天

  我的舅舅是一个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男人，过着他人眼中春风得意的生活。因此从小到大，我的母亲常常叫我要向舅舅学习，做一个成功人士。于是久而久之，我和舅舅的关系就变得异常密切，甚至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虽然他的年纪还不算大，但他好像总有讲不完的轶事，使得我每每都惊讶于他异于常人的记忆力。但就在这段令人愉悦的舅甥关系中，有一件事总让我难以置信，那就是我的舅舅，一个世人眼里的人生赢家，一个满脑子装着人生经历的成熟男人，竟然常常记不清自己的名字。这件事情匪夷所思到——晚上我们大家还提醒了他姓甚名谁，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一开始这的确震惊了这个家，所有人都认为他在故意耍小孩儿脾气，毕竟那时候他才将将二十岁。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舅舅的特殊毛病未见好转，而且随着他在外打拼取得了成功，大家对这件怪事也就习以为常了，没有人再表示感兴趣，舅舅本人也从来不提。但对我来说，舅舅的名字问题却困扰了我的整个童年，我的梦里经常出现和舅舅在一起的情节，在梦里他带我过关斩将，经历各种奇闻异事，但总会有一个反派站出来，要舅舅报上自己的名字，而舅舅嗫嚅着嘴巴放不出一个屁来，每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惊醒了，而舅舅的鼾声在隔壁房间此起彼伏......

  在去大学报到的前夜，我终于按捺不住开口向舅舅问了这个问题，而他也乐意满足我的好奇心。

  对他来说，这一切都要从他大学生活的最后一天讲起。那一天是我舅舅和他的同学谷乐在某个学校毕业的一天，下午两点钟时，他们竭力回忆学校的名字，却发现已经记不清了。我并不是在空口胡说，因为他们两个都有充分的理由。大学四年，谷乐时常让我舅舅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这里的一切，成天魂不守舍的。他这么做是为了博取同情还是标新立异，我想都可以理解。毕竟他对我舅舅说过，有朝一日他要成为一名赌徒，而实现他理想的第一步就是坚定地相信自己从未进入过这间学校。对于这样的说辞我是买账的，要知道我舅舅的母校可是一所全国顶尖大学，为社会输送着精英人才，而要成为一名赌徒，必须想办法忘记辉煌的过去，避免在即将到来的人生路途上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痛苦，其中就包括时常回忆起这所名校的金字招牌。而舅舅不同，他日复一日地耽于幻想，渴望和班级里的每一个女同学发生性关系，这种龌龊的想法时刻折磨着他。所以他开始尝试去忘记那些由她们的眼睛、嘴角、大腿构成的令人心痒难搔的画面。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忘记。到后来，他成功地忘记了她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然而好景不长，因为他发现当他想起班级或者专业的名称时，女生们的身影就会再一次霸道地闯入他的脑海，令他痛苦不堪。走投无路的舅舅又开始尝试忘记班级和专业的名字，以至最后一天，他已经快要忘记学校的名字了。于是那一天的下午两点，在学校礼堂的门口，我舅舅和谷乐支支吾吾地试探着对方，在达成某种一致后，他们昂首阔步地走进礼堂，好像一瞬间就拥有了他们相处四年来从未拥有过的伟大友谊。

  坐在礼堂里，舅舅看见谷乐又一次沉入呆滞，而他更关心的是坐在礼堂前面几排的漂亮女孩，她们总是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这种青春靓丽的氛围让他止不住温柔的幻想，痛苦又来席卷他的脑海。典礼没持续多久，谷乐就把我舅舅拽了出来，他提议典礼结束后一起去外面庆祝一下，对于这份迟到的伟大友谊，舅舅是乐意接受的。

  典礼后，他们一起在街上寻找中意的娱乐活动，我舅舅说，沿路的风景和店铺他们并没有心思多看，决定去哪消遣总是令人烦躁，但是一所奇异的公共厕所突然吸引了他。这所公厕不同凡响，阳光照在公厕外面那些洁白的瓷砖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这一刻，它就像一座圣殿。这种对公厕的仰慕和感动情绪让他觉得怪异，但他还是假借方便的名义，要走进去一探究竟。谷乐就在外面等待。公厕外面虽人来人往一派热闹，但他一走进去，却发现里面都是断壁残垣。这丝毫不影响舅舅对它的探索热忱，在他看来，这里就算不是一座圆明园，也称得上是一个佩特拉古城。男厕所精巧的倒塌方式让他心醉神迷，看着一块瓷砖极有态度地卧在另一块之上，让他想起《雅典学院》中托着头的毕达哥拉斯。终于，他走进了一个隔间，并立刻深陷其中。

  隔间里面的景象足以令人作呕，数十只苍蝇为一组栖息在一团团腐烂的白色不明物体上，遍地都是粪便和日常垃圾的混合物，里侧的墙壁上到处都是类似脓液的污秽。它们面目狰狞，不发出一声吼叫就令人毛骨悚然。更为尴尬的是，舅舅一进去就卡在了隔间里进退维谷。这个隔间地面很低墙却很高，为了躲开恶心的排泄物，他只好用他的四肢撑住墙壁上少数干净的区域来维持平衡。到了如今这种状况，他却并没有为他的“探索”感到后悔，恰恰相反他饶有趣味地灵活地运用着他的四肢，寻找墙壁上干净的地方缓缓挪动。过了一会儿，他进一步发现了这项活动的乐趣，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像一个身手矫健的英雄，正想办法逃离残败的魔窟。如此幼稚而老套的想象在这个绝望的粪坑里对他起了作用，这时候墙壁右下角的一处破损让他看到了一线生机，他敏捷地发力和移动四肢，使尽浑身解数，终于逃离了这个恶心又充满乐趣的小世界。趁着难以言说的兴奋，舅舅爬到公厕废墟的顶端，美丽尽收眼底，他感觉自己充满了生命活力。自我陶醉了一会儿，舅舅突然发觉已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而谷乐可能还在外面等待！他立马到洗手台前清理浑身的污物，但水龙头里的水却异常的小，舅舅狼狈地洗了洗脸，就离开了这个让他惊奇不已的地方。

  走出公厕，他发现谷乐竟然还在耐心地等他，只是微微地责备了一下他的磨蹭，然而他不知道舅舅刚刚经历了大学生活中最有乐趣的一天，这恰是最后一天。风吹着他散发出恶臭的身体，他看见刚才礼堂里的那几个漂亮女孩，用讶异而嫌恶的眼光看着他，掩鼻而走。舅舅回过头跟他的“佩特拉古城”和“魔窟”告别，和谷乐——唯一与他缔结伟大友谊的好哥们一起吊儿郎当地在所有人面前经过，漫步在他们不知名的大学城外，好像听到了城内动人的离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