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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花开的时候

合欢花开的时候

作者: 历山苦郎_fcf2 | 来源:发表于2022-10-23 15:3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八月,炎热而多雨的季节。

    我真后悔不该到北京参加那个该死的集会。要不,我就不会在爷爷瞑目之后才回到他的身边了。

    我用冰凉的手狠狠地把口袋里那份爷爷病危的电报捏成一个纸团。随着一声爆裂的恸哭声,我无力地倒在爷爷那已经入殓的棺口上,用我那颤抖的手最后一次去抚摸爷爷那已冰冷僵硬的脸。

    “孩子,你哭吧,好好地哭一场,也好安慰爷爷的在天之灵,也算爷爷没有白疼你一回,”妈妈用悲戚的声音在我身后叨叨着,“爷爷,爷爷要不是在电视上看到你,在那广场……还不至于这么早就……”

    我不去理会妈妈那饱蘸着疼爱的责怪,用手轻轻地擦去滴在爷爷脸上的眼泪。无意中,我的手碰撞到了放在爷爷头边,用一根红丝带系着的几本笔记。

    “别动!”我被妈妈猛然间的吼叫声吓了一跳,猛地抽回手来,止住哭声,瞪起一双吃惊的眼睛,不解地望着妈妈。

    “噢,孩子,别怕,”妈妈惨淡地苦笑了一下,“这几本笔记,都是爷爷活着的时候写的,谁也不能看,谁也不能动,这是妈妈按照他老人家的遗愿给他带走的,唯一的陪葬品。千万动不得,不要惹他老人家生气。”

    我鼻子一酸,重又埋下头去恸哭起来。妈妈叹口气,轻轻地离开我走出了灵堂。突然,一种好奇心促使着我解开了那条丝带,匆匆地取出最上面的一个本子塞进怀里,随即又麻利地把丝带系好。用平时在爷爷跟前撒娇的声腔抽咽着说了声:“爷爷,过一会我给你送来。”就快步走出灵堂,钻进我的卧室插上了房门。妈妈急急地敲着我的房门惊慌地说:“孩子,你怎么了,开开门让妈进去。”我不去理睬她,只顾急急地打开爷爷的笔记,就着窗户的亮光读了起来。

    在人类历史蒙受耻辱和灾难的年月里,我因四五年末两个多月脱离组织的缘由与无数落难者一样,被一顶叛徒嫌疑的帽子压在了九泉之下。这就使我不得不怀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的心情,去时时追忆那使我蒙受不白之冤的两个多月。它像一块无形的磐石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是我的感情难以承受,心潮无法平静。

    一九四五年六月上旬的一天下午,我们于乡自卫队在攻打东平庄据点的时候,意外地遭到鬼子增援部队的包围,战斗打得很残酷。当部队突出重围,分散向南山迂回的时候,唯一与我在一起的指导员吴有才同志又突然倒了下去。我扑上前去抱起他,殷红的鲜血从他胸前透过破烂的上衣冒了出来。他只说了句“快走!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在龙王峪汇合”就闭上了眼睛。我来不及掩埋他的尸体,回头看一眼嗷嗷叫着追上来的鬼子,一咬牙,背起他的冲锋抢就向山上跑去。当我爬上山顶翻上一块石头时,突然左腿的大腿部一热就从石头上翻了下去。一阵钻心的疼痛,眼前冒出无数金星。树枝在我身下发出折断的咔嚓声,我好像是在迷幻的世界里飞旋着,翻腾着……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只觉得嗓子里像着了火一样焦苦焦苦的,我好像是趴在一条小溪边,扎下头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着甘甜的溪水……

    在朦胧中,我慢慢地睁开眼睛。一个身影模糊的人正用勺子往我嘴里灌着米汤。我抬抬头想坐起来,她轻轻地按住了我:“别动,好好躺着”。

    啊!还是个女的。

    “这是在哪里?让我走。”我又想爬起来。

    “你往哪里走啊,你的腿挂花了。”

    我使劲地眨巴着酸涩的眼睛。在暗淡的油灯光下,只见她脸上挂着纯朴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和善、喜悦的光芒。我这才回忆起刚才冲出敌人包围和受伤的情景。

    “天快亮了吧。”我惦记着自导员要我们汇合的时间和地点。

    “嘿嘿……”她轻轻地笑着,带着羞涩的表情把目光移向一边,“倒是快要黑了,离天亮还早呢。”

    “昨天天快黑的时候我爸爸背回你来,已经一天一夜了,你一直在说胡话,连眼也不睁,真把人急死了。”

    “你爸爸!”我听说是她爸爸把我背回来的就急急地问,“你爸爸在哪儿?”

    “我爸爸上山给你采治伤口的药去了,”她轻轻地说,“爸爸不但会采药,还会看病呢,你的伤他很快就会看好的。”

    “若云。”这时候外边传进来一个男人浑厚有力的声音。她闻声高兴得蹦跳着走了出去。

    原来这是一个靠山的窑洞,我被安置在窑后的一个“暗室”里。那时候,这一带老百姓的家里都有这样的暗室。

    “爸爸,”若云高兴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他醒了。”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若云的爸爸来到了我的炕前。若云紧紧地跟在爸爸的身后。

    若云的爸爸看来有四十多岁,黑红黑红的脸上胡子长长的。他微笑着用手摸摸我的前额,温和地说:“好啦,好啦,这一下就好啦,年轻人好得快,很快就能回部队的。同志,你贵姓?”

    “大叔,我姓牛……”我从心里感谢他救了我,但却没有说出感谢的话来。

    “噢,别说了,好好躺着。我姓吴,在我家你就尽管放心地养伤吧。若云,快去给牛同志做碗面条吃。”

    面条是豆面的,但我吃得很香。那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当若云父女不在的时候,我试着动了动,左腿就像木桩一样直挺挺的,稍一动就钻心地疼。看来我是必须在这里住下了。

    吴大叔每天天刚蒙蒙亮就背着药篓进山了,很晚才回来。他回来后总是先看我,给我的伤口换药,然后草草地吃过饭就坐在油灯下把篓子里的药倒在地上,分类捆成一把一把的。他脸上很少露出笑容来,但却给人一种慈祥亲近的感觉。

    若云天天守在家里,简直成了我的专职护理员,一会儿问我喝水不,一会儿又问我饿不饿,要不就问我伤口疼不疼。这一天上午她干完了家里的杂活,像往常一样恬静地坐在炕沿上,低头纳着鞋底。

    “若云,你们村里有妇救会吗?”我打破沉默问她。

    “有。”她轻轻地回答,并不抬起头来。

    “你参加了吗?”

    她摇摇头没有吭气。

    我想起指导员常给我们讲一个革命战士要随时随地做群众工作的事,就抓住了眼前这个好机会,给她讲起了我们部队的战斗生活。当我讲到惨烈的战斗时,她就停下手里的活,表情紧张而又严肃地两眼直盯着我,当我讲到部队紧张而又活泼的情景时,她的嘴角上又挂上了笑容,低下头纳起鞋底来。当我讲到一个年轻人应该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党投入到抗日救国的斗争中去时,她的脸上泛起一抹难为情的红润。

    “爸爸说我的任务就是把你照顾好。”若云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歪着头笑笑,放下手里的鞋底走了出去。

    在吴大叔和若云精心护理下,我的伤恢复得很快,二十多天就能拄着棍子到院子里去晒太阳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若云一家住的是一个独户村子,除了他们一家,确切地说,除了他们父女二人以外,这个小山庄里再也没有别的人家了,因而我在这里养伤简直可以说是太安全了。

    一天上午,我趁若云不留意,拄着棍子独自走上他们家东面的小山头,坐在一块石头上通过林梢的缝隙向山下眺望。这时正是七月的天气,山下一片葱绿,远处是一片紫蓝色的薄纱轻轻地笼罩着的山野,还能隐隐地听到远处雄鸡打午呜的声音。这一个月来,我一直被关在黑暗的窑洞里,一下见到这美好的自然景色就像见到了久别的妈妈一样,满心里是说不出口的亲切和甜蜜。突然我看到山下有一树像火一样红的花在绿树丛中怒放,我从未见到过这样好看的花,就情不自禁地叹出声来:“真红,真好看的花啊!”

    “嘿嘿……”从我身后传来若云轻轻的笑声。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了。我赶快站起来准备回去,因为我又犯了她的禁令。

    “喜欢看就看一会呗。”若云总是笑眯眯的,手里也总是拿着好像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

    我向她笑笑又坐了下来。

    “若云,山下开红花的是什么树?真美啊。”

    “那是合欢树在开花,是我妈妈非常喜欢的合欢花。”

    “你妈妈,你妈妈在哪里?”一个多月以来,从未听若云提到妈妈二字,我似乎经她这一提才想到她应该有一个很好的妈妈。

    “妈妈……”若云脸上罩上了一片阴云,慢慢地在我面前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妈妈再也不能赞美她所喜爱的合欢花了。”

    我后悔不该问起她的妈妈而引起她的伤心。只见她两眼望着山下那一树盛开的合欢花,一边把手里的绳子慢慢地缠在鞋底上,一边讲起了她妈妈的事情。

    “去年春天,妈妈担任交通。一个漆黑的夜里,妈妈和往常一样去山下那棵合欢树下和自卫队派来的同志接头,把东平庄敌人据点送回来的情报送出去。就在妈妈刚把情报递给自卫队的那位同志时,忽然发现已被敌人跟上了。她为了掩护自卫队的同志,就让那位同志隐蔽起来,自己拼命地向西面的山坡上跑去,把树枝、石头快弄得呼呼啦啦乱响。离合欢树已经很近的敌人,一听到响声就像野兽一样立即向西边的山坡上追了过去……第二天,我和哥哥在西边山沟里找到了妈妈,她是被敌人用刺刀捅死的。”

    若云用手轻轻地擦去挂在腮边的泪珠,稳定了一下伤痛的情绪,深情地望了一眼山下的合欢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后来,我爸爸领着我和哥哥悄悄地把妈妈埋在山下那棵合欢树下,爸爸说,妈妈最喜欢合欢花。”

    “若云,这合欢花我也喜欢,等革命胜利后,我一定要在我家门前栽一棵。”

    这一夜我就没合眼,一直想着我们大队长朱文义去年四月的一天早上哭着向大家讲述他晚上取情报遇险,一位女交通员掩护他脱险的经过。那时,老朱还是侦察班的副班长。

    第二天我就扔掉了拐棍。

    一个晴朗的中午,若云满面春风地从外面回来,她一手拿着一棵呈羽毛状叶子的小树苗,树根用一块湿漉漉的破布裹着,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粉红色的花,十分鲜艳。

    “你不是说你也喜欢合欢花吗。”若云把手里的花递到我的胸前,甜甜地微笑着向我投过来带有几分神秘的目光。

    “啊,这就是合欢花!”我一把抢过来,细细地端详着,这种花是一种非常别致的花,没有花瓣,只有无数的花丝组成,当时我真怀疑是若云用红丝线扎成的呢。

    “我还挖回来一棵小合欢树,先栽在院子里,革命胜利后你再来,我把它送给你,”她看我一眼又说,“你不是说你也喜欢合欢花么,还要在你家门前栽一棵么。”

    我不由地笑起来:“若云,现在是什么时候,有在夏天栽树的吗。”

    “只要有心,在什么时候都能栽活的。”她说着好像是有意跟我赌气似地掂起一把镢头就到院子的西北角挖起树坑来。我赶快放下手里的合欢花,一拐一拐地去帮她往坑外扒土。树坑挖好后,她小心翼翼地把缠在树根上的湿布取下来,树根上还带着一大团土呢。若云像平时纳鞋底一样细心地把小合欢树放进抗里,还说,这一边是向着阳的,栽的时候还要让它向阳。我看着刚栽上的小合欢树,它就像我刚来时羞怯地低着头的若云一样耷拉着闭合的叶子。

    我就地坐在刚栽上的小合欢旁边,又想起了应该动员若云参加支前的心思,就对正在给小合欢浇水的若云说:“若云,你说你们村里有支前队、妇救会,可你这村里就只有你一家啊。”

    “这个你还有怀疑啊,”她有点调皮地歪着头诡秘地向我笑笑,“我们这山里的村子都不大,三两户人家的村子很多,我们周围这几个村子是一个联合村,以王村为中心。这里离王村只有五里地。”

    “我也要参加妇救会支前了。”她停住了手里正在浇水的马勺看着我。

    “你啊,早就该去。”我高兴得笑了起来。

    “我啊,现在还不去。”她又调皮地向我歪歪头。

    若云慢慢地敛起笑容说:“自从妈妈牺牲,哥哥到自卫队以后,爸爸就不让我出门,可我还是一定要去的,等你的伤好利索回部队后,我就去妇救会要求工作。”

    这是我第二次听若云提起她的哥哥了,既然她哥也参加了自卫队,就应该问个清楚,可是她却抢先了。

    “唉,牛同志,你不也是自卫队的吗,你一定认识我哥哥吧。”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我哥哥叫吴有才。”

    “什么,什么,你哥哥叫什么!”我一听到吴有才这个熟悉的名字,脑子里就像炸了一颗闷雷。两个月前我们在东平庄失利突围时指导员在我面前倒下去的情景,像闪电一样立即出现在眼前。我万没有想到这两个月我就住在指导员的家里。

    “我哥哥叫吴有才,”若云重复了一句,她好像是发现了我反常的表情,瞪大地眼睛盯着我,“牛同志,你怎么啦。”

    “啊,我,我没有怎么。”说什么我也不能把她哥哥牺牲的消息在这时候告诉给她啊!

    “你大概又是想部队了吧。”

    “噢,是啊,我是想部队了……若云,我认识你哥哥,他是我们的指导员,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同志。”

    “是吗,你认识我哥哥!”她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了,“哥哥他现在怎么样?”

    “他,他很好。只是脱不开身,不能回来看你和大叔。”

    “我知道他不容易回来的,还是去年冬天回来取过一次药,他说他急需要药,把爸爸挖下的草药背走了一口袋,”若云说着转身走到墙根,轻轻地翻着晒在石板上的药把,“爸爸还说哥哥就要回来取药了。”

    我跟着若云走过去,怀着难以形容的心情站在她身后。她翻药把的动作是那样精心,好像要把全部的感情都注进每一棵药草中去,

    若云转过身来带着幸福的神情说;“我已经做好两双鞋,就等着哥哥回来取了。”

    ……

    也记不清我当时是怎样敷衍了若云几句,就匆匆回到我的“暗室”里,躺在我的小土炕上了。我是再也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说什么明天也要去找部队去。我受点伤算得了什么,若云一家为抗日已经献出了两个人的生命,而且他们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指导员牺牲的消息……唉,指导员也真是的,这一年多,怎么提也未提过他妈妈牺牲的事呢。我心里难受极了。

    太阳下山好大一阵子吴大叔才背着药篓回来,我赶忙帮他放下药篓。若云几乎是蹦到爸爸跟前的。

    “爸爸,牛同志认识我哥哥。”

    “啊,认识!哈哈……”吴大叔笑着从腰里抽出烟袋蹲在地上抽起烟来。看得出,牛大叔在谈到儿子时心里是滋润的,是充满着父爱的。

    “去年冬天他回来那阵子对我说,他当上指导员了,说是给他妈报了仇,打败日本鬼子才回来呢。可我琢磨着也该回来一次了,你们部队里是少不了药材的”

    我听着老人的活,不知说什么好。多么好的老人啊,天下的老人哪有不想儿子的,可他却不是一般的老人思念儿子的感情。

    “吴大叔,你放心吧,部队如果急需药材就会派人来取的,指导员他……他会回来的。”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上了年纪的人面前说了慌话。

    过了片刻,我强装出笑脸来向吴大叔说:“大叔,你看我的伤已经好了,也该走了,我想明天就回部队去。”

    “你往哪里回,”吴大叔在地上磕了磕烟灰,露出威严的神色,“部队在哪里还没有讯呢,自从东平庄战斗后,两个多月了一直没有消息,听说是往南转移了,很可能走远了。你还是住着吧,等有了准讯,我会让你走的。”

    不管怎么样,我是要走的,部队就是走到天边我也要找到。我没有再跟老人争执,暗暗地作着打算。

    第二天一早,吴大叔又背着药篓上山了。我闲着无事,照挒去给小合欢浇水。若云也照例是坐在小合欢旁边的石头上一边恬静地纳着鞋底,一边乐滋滋地看着我给小合欢树浇水。自从小合欢树栽上后,我就坚持天天浇水,若云怕它被太阳晒死,还用树枝搭了一个小凉棚,这几天小合欢绿油油地,它真地活了。

    “若云,”我突然觉得有责任不能再让这个家庭有任何不幸了,“你还是听大叔的话,以后别去参加支前了。”

    “嗨,前几天你还要我马上就去参加妇救会,怎么今天就变了呢!”她不解地瞪着两只天真的水汪汪的眼睛。

    “以后也别再让大叔上山采药了。”

    “那可不行,爸爸一天不采药就活不下去,”她看看我又神秘地说,“他啊,自从妈妈牺牲以后,就主动地担起妈妈的交通来了。”

    又是一颗亮晶晶的火花在我心中一闪,使我突然明白了吴大叔早出晚归的真实意义,他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一下高大了许多。

    太阳下山的时候,吴大叔背着药篓回来了。这是他两个多月以来回来得最早的一次。

    吴大叔接过若云端过来的有一半是野菜的小米杂饭,满脸喜色地狼吞虎咽起来。我却没有心思吃,把饭碗原封不动地推给了若云。她眨巴着两只大大的眼睛望着我露出了不解和担忧的神色。我以恳求的口气轻轻地对吴大叔说:“大叔,让我今天晚上就走吧,正好有月,夜里行动也方便。”

    若云正想说什么,吴大叔说话了:“哎,走就走吧,我看你心也不安了,这几天饭也吃不下,再住下去还要急出毛病来呢。今天在山里我听到山南有枪声,像是咱们的人打起来了,你要去就一直向南翻山过去……”

    我从炕后的干草下面取出抢来,把指导员的冲锋抢留给了若云,她高兴得翻来覆去地看着。突然她不好意思地向我笑着说:“牛同志,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

    “你一定办得到,”她低下头弄着衣角,“你不是说一个人应该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党吗,你替我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可以吗?”

    “啊,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我下意识地摸摸口袋,“可是没有纸,没有笔啊。”

    “爸爸有包药用的麻纸,爸爸开药方的时候就是用的那个。”她转身跑了出去。

    不一会若云手里拿着一张麻纸,点着一炷香走进来。

    “你点香干什么?”我有点莫名其妙。

    “这就是笔啊,爸爸就是用这笔开药方的。”若云说着用香火在纸角上一划就是黑黑的一道。

    “你说,写什么吧。”我接过她手里的麻纸和燃着的香。

    “你就写上我把一切都交给党,”她看着我高兴地说,“写吧,就这样写。”我趴在炕沿上就着小油灯,用燃着的香火在开药方的麻纸上慢慢地写上“入党申请书”五个黑黑的字。用香火写字很费劲,写几划就要停一停,不然燃烧的火炭是供不上写字的。费了好大一会功夫我才把这份没有几句的入党申请书写完。我念给若云听,她高兴得一个劲地说好,说简直写到她心里去了。她双手接过申请书小心翼翼地叠起来装进口袋。

    若云很快地走了出去,不一会手里端着一碗香喷喷的豆面面条走进来。

    “这怎么能行,我……”我作起难来,两个多月来,若云把家里仅有的“好吃的”几乎都做给我吃了,她自己却躲着我和吴大叔蹲在锅台下吃野菜……我没有伸手去接这碗不同寻常的面条,心里一阵难过。

    若云没有吭声,把端着的饭碗又向我胸前送送,两眼不容争辩地望着我。

    一直蹲在一旁抽烟的吴大叔开腔了:“快吃吧,吃了好赶路。”

    我含着眼泪在一片沉静中吃了第二碗永生难忘的豆面面条。

    月亮升起好高了。我背上抢走出居住了两个多月的深山里的窑洞,在院子里最后一次向小合欢浇了水。吴大叔一再叮嘱我找到部队后如果需要药材就派人来取。若云把两双鞋和一块热腾腾的刚从火里扒出了的玉米面饼子塞到我手里说:“这两双鞋你和哥哥每人一双,告诉哥哥,爸爸很好,叫他安心打仗,别操心家里,我明天就去妇救会要求工作。”

    我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里涌了出来。在这个时候,对着这样两个人我能说些什么呢,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拉住吴大叔那双粗造的大手半天才说:“大叔,我和吴指导员一样,都是你的儿子,我们全自卫队的同志都是你的儿子,我们一定来看你……”

    我迈开步子向山上走去,只听若云在身后说:“牛同志,一定再来啊,在合欢花开的时候……”

    在朦胧的月色中,我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回过头来张望,直到林木完全遮挡了我的视线,淹没了吴大叔和若云的身影……

    征得组织上的同意,在三十多年后的一九七八年七月,我专程回到晋南去“探亲”。好在伟大的历史,伟大的党和人民已经把我从叛徒嫌疑的九泉之下解救了出来,这个几十年来的夙愿是一定要还的。

    吴大叔已不在他那个独家庄子里住了,解放后就搬到了王村。我在大队保健站找到了他。吴大叔已是七十开外的人了,胡子都白了,他摘下老花镜看了我半天也未认出我这位不速之客来。当我告诉他我姓牛时,他才恍然大悟,两手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地摇,笑得眼圈湿润润的,以致使旁边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他一边拉着我回家,一边埋怨我把他给忘了。

    我说:“大叔,我什么时候能够忘掉你们呢。那天夜里我离开你们以后,第二天在山南找到了部队,没有几天日本就投降了,本以为可以回来看看你们了,可是蒋介石又挑起了内战,我们自卫队被编入野战军就离开了晋南,全国解放前夕我又随大军渡江南下,一直就没有机会回到北方。这几十年我不是被走资派的绳索捆着,就是被判徒嫌疑的帽子压着,我是做梦都想回来看你们啊,可是这又哪里能呢!”

    “要不是年初组织上来了解你那年养伤的情况,我还以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呢。”老人家慨然地叹口气说。

    吴大叔打开房门把我让进摆设朴素、简陋、干净利落的屋里,高兴地问我吃什么饭。

    “还是吃豆面面条吧。”我的心里觉得沉沉地。

    “这可难了,”吴大叔为难地摊开两手,接着又笑了起来,“我们这里现在都吃白面条,早就不吃豆面面条了。”

    “噢,我可真是用老眼光看新问题了。”我附和着打了一个趣。

    吴大叔在谈话中总也不提若云,这姑娘到哪里去了呢?她现在也应该是快五十的人了。我心里惦记着若云,惦记着这位在艰苦年月里给我以深厚感情而永难忘却的人,我急切地想知道她的消息,可吴大叔好像一点也不理解我的心情,总不提及。

    “大叔,那年我,我们栽的那棵小合欢一定长大开花了吧,”我再也忍不住就问起了小合欢树。

    “噢,那棵合欢树……”吴大叔沉下了脸,“等吃过饭我带你去看吧。”

    我对吴大叔说,我不想吃饭,想先去看合欢树。当然,我心里更急于见到的却是和我一起栽合欢树的人。吴大叔好像一下子理解了我的心情,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用红布裹着的小包装进口袋,领着我就向山上走去。

    我紧跟在吴大叔的后面,五里山路不一会也就到了。原来的院落已长满了荆棘,人几乎都进不去了。吴大叔一言不发地在前面走着,到残垣门口瞅都没往里瞅一眼,继续向东走去。

    啊,这不是当年我上过的小山头么!若云就是在这里给我讲她妈妈悲壮的事迹的。忽然一片红艳艳的光彩映入我的眼帘,啊,是合欢花,是一树很大的合欢花。我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老人站在合欢树下沉痛地说:“这就是你们当年栽的那棵小合欢。”

    我本能地低下头,在这颗合欢树下是一丘墓堆,被青青的无名小草笼罩着。我一切都明白了,这棵合欢树下,在这荒草覆盖之下安眠着的就是我三十多年来从未忘记,而现在又急于要见到的人。

    吴大叔告诉我说,“那天你走后,第二天若云就参加了妇救会,后来还当了妇救会长。四七年解放运城时她带领一个担架队去转移伤员,不幸负了伤,当我赶到战地医院时,她只剩下一口气了。她微笑着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爸爸,我也要跟着妈妈和哥哥去了。你不要难过,咱家是光荣的……我求你把我埋在咱家东面的小山头上,把院子里那棵合欢树栽到我的坟前,让我每年都能看到她开花’我就照她说的办了。”

    吴大叔的脸上挂着眼泪,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红布包,用颤抖的手把它打开,里面是一张很破的纸,大半是黑棕色的。

    “这就是你替若云写的入党申请书,她一直未交上去,她对我说她还不够条件,可一直宝贝似地带在身边。她牺牲后我才从她贴身的口袋里掏出来。”

    我双手郑重地从吴大叔手里接过这份不同寻常的入党申请书。申请书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但入党申请书五个字和若云的名字还情晰可见。我的吝啬的眼泪三十多年来第二次涌出眼眶,洒在了合欢树下的荒冢之前,洒在了满是棕黑色血迹的入党申请书上。

    我抬起头来看着盛开的合欢花,她红得是那样鲜艳,那样可爱,在微微的东风中像一堆巨大的熊熊燃烧着的篝火,喷射着永不熄灭的火焰……

    一阵使人肝胆欲裂的锤击声把我从悲壮的梦幻中惊醒。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爷爷那本带着血泪的笔记从我手中轻轻地滑落到地下。突然间我的心里一震,撒腿就往门外冲去。一跨进爷爷的灵堂,我就疯了似地向着那把举起来的锤头扑过去失声恸哭起来。

    一只有力的大手把我从爷爷的棺木上拉开,妈妈在轻轻的叹息中抚摸着我的肩头。震颤心扉的锤击在沉寂了片刻之后又恶狠狠地吼叫了起来。我浑身一阵颤栗,无力地瘫坐在地下。朦胧中,我突然想到盖棺定论这一古老的成语,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烁便晕了过去。爷爷那一捆用红丝带系着的笔记本,还有若云那张用鲜血浸渍过的入党申请书,统统都在我的眼前消失了。伴随着爷爷的微笑,伴随着冥冥苍天,伴随着一缕圣洁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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