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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像染了淡墨一般,还飘着零星雪沫。我们在破旧的站台上四处张望,时不时搓搓冻僵的手,送我们来的火车早已从背后呼啸而去。
等了好大一会,顶着狗皮帽子,穿着黑色棉袄的二叔才出现。他仔细瞅了瞅我们,似乎有些不认识了,而后才一把拿上我们的行李,催促着我们赶紧回家。
斑驳的客车在山路上起起伏伏,我擦了擦窗上的雾气,外面的景色既熟悉又陌生,变化还是挺大的。
我们在村口下了车。说是村口,不过就是一条上山头的小土路。我们要拖着行李箱上去,二叔不让,一手一个提着就走,怕这么破的路把箱子拖坏了。
村子依山而建,走上来的时候已经不觉得冷了。路上遇见几位熟悉的老人,也就粗略地打了声招呼,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情寒暄。
到家的时候,奶奶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这么冷的天,她一直站在院子里翘首以盼,见到我们第一句话就是,快进屋看看你们妈。
重病的母亲躺在床上,微弱地呼吸着,脸颊和眼眶深陷,没有多少生气。我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忍不住抽泣起来。弟弟也一下红了眼眶,伸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哽咽着说:“妈,我和姐回来了。”
奶奶在一旁悄悄地抹着眼泪。二叔凝着脸跟我们说:“大嫂执意要从县城医院回来,怕是没几日了,可算是把你们等到了,我还担心你们不住在信上的地址了咧。”
我叫云朵,我弟弟叫春风,我们在这山里出生,在山里长大。群山连绵,人烟稀少,家家户户也不紧挨着,从半山腰到山顶,这一户那一户,没有半点章法。
奶奶说我们姐弟俩的名字都是母亲取的。我刚出生的时候,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不让别人碰,从早到晚守着,就连如厕洗澡也把我放在跟前,像是一只刚下崽的母狮。
父亲给我取名为“招娣”,但是母亲就当没听见似的,天天“云朵,云朵”地喊着。后来全村人都知道我叫云朵,父亲无奈之下只好作罢。后来春风出生的时候,父亲高兴坏了,寻思着母亲爱叫啥就叫啥吧,反正是有儿子了。
自打我记事起,母亲很少言语也很少笑,时常望着远方发呆。闲下来的时候,会望着下山的路,一坐就是半天。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要到哪里去。
细看之下,母亲是个美人,全村最美的美人,但她从不收拾自己,整日蓬头垢面,有时还特意抹把土在脸上,村里人觉得她疯了,叫她疯婆子,谁也不敢招惹,都离她远远的。
母亲的右脚踝上有一圈深深的勒痕,皮肤凹下一道紫黑色的沟壑。我问过奶奶,不止一次。奶奶起先说是母亲自己摔的,后来又说是驴车轧的。可我越长大越不相信。
再后来奶奶说,母亲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山里仙灵,当时想留下她,迫不得已才把她绑了起来,现在有了我和弟弟,她也舍不得回去了。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异常沉重,眼底漏出一些复杂的情感,我从此就不再问了。
在我13岁那年,父亲在山下的黑石厂子里做工时出意外去世了。事发第二天,二叔鞋都跑没了,脚底磨出了血口子,急忙赶来告诉我们这个噩耗。
奶奶听到后一屁股摔倒在地,伤心欲绝。只有母亲,呆呆地看着我们,突然开始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泪水混着脸上的泥土流了下来。
母亲朝门外飞奔而去,二叔要去追,却被奶奶拦住了,奶奶哭着说:“让她走吧,让她走吧,是我对不起她,报应啊!报应啊!”我和春风不知道是因为丧父的悲伤还是被母亲的举动吓着了,愣了好久才哭出声来。
母亲离开的四天三夜里,春风天天坐在门口哭着喊妈妈,嗓子都哑了。有好几次他想要冲下山去找母亲,都让奶奶硬拽了回来。
那时的春风像是只发疯的小牛,撕扯着、挣扎着、横冲直撞,对着奶奶的手就咬。奶奶始终隐着泪,吭都没吭一声。每每此时我都在旁偷偷地擦眼泪。我想母亲了,很想很想,可看着年迈的奶奶,又怎么能舍得丢下呢。
夜里,二叔在外喊门,我们从梦中惊醒。打开门一看,二叔和母亲拉着一个板车站在门外,板车上的父亲被白布盖着。奶奶一把抱住了母亲呜呜哭着,我和春风也抱着母亲哇哇大哭,终于把这几天积压的情感发泄了出来。
听二叔说,母亲去厂子里闹了三天,差点被打死,把公安给闹了来,厂子才把父亲的遗体交出来,再赔了些钱。
奶奶听完以后,扑通一声跪下了去,“秀儿啊,我们老李家谢谢你!以前都是我不好,我这个老太婆对不起你,是我把你骗来的,是我锁着你。家里太穷了,可是老李家不能没有后啊!现在孩子也大了,大宝没了,我这条老命你也拿去,你走吧,你自由了。”二叔想要搀奶奶起来,奶奶却让二叔也跪下。
我和春风听懂了,母亲不是什么仙灵,是被拐到这山里来的普通女人,也是别人的孩子,别人的姊妹。
母亲默默地开了口,眼神却异常坚毅,“我哪也去不了了,但孩子们得出去,出去学本事,不能在这山里废了。”奶奶应着:“哎哎,以后都听你的。”
我17岁、春风15岁的时候,母亲给我俩简单收拾了行囊,催促着我们离家。从生锈的铁盒子里拿出了当时厂子赔的钱,一边塞进我手里一边说:“朵儿,照顾好弟弟,注意安全,千万别被人拐走了,好好学本事,再也别回来了。”
我们坚持要母亲一起离开,母亲茫然地看着大山,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最后决然地摇了摇头。
那时我才知道,云朵和春风这两个名字包含着母亲什么样的情感和期盼。
多年后,山里的交通也便利了些,我们经常会写信给母亲。也不知道母亲识不识字,因为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不曾想再见面已是这般。
床上的母亲努力睁开眼看着我们俩,泪水从眼角纹滑出来,她用尽力气,一个一个地挤出字说:“我死后,不要装棺材,把我埋在山里,撒上树种,这样我就能和云朵还有春风一起飞了。”我们毫不犹豫点头答应了。
离开多年,我还会经常想起山上那棵柏杨树。想它长得高大威武、枝干笔直、生命力顽强,永远在遥望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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