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一天的课程结束了,林像枫回到自己的寝室。他觉得腰酸背疼,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千米长跑。每天的生活都是如此——上课、放学、归寝,三点一线,周而复始。一转眼在这所民办学校工作快八年了,时间像抗战那么长,工作也像抗战那么辛苦,八年的时光里有很多难以忘怀的回忆。林像枫记得自己刚来学校工作的第一年恰遇“非典”肆虐,正意气洋洋、雄心勃勃准备大干一把的时候,所有工作和功课都因为SARS病毒戛然而止,自己的一腔热血、满怀抱负顿时都化作了镜花水月、海市蜃楼。而后来当汶川大地震突如其来时,他正走到主教学楼四楼楼梯口,山摇地动的一刹那,尚未醒悟是地震来袭,像潮水一样涌出的人流便将他席卷而下,于是密密麻麻如雨点般的人群就齐聚广场,眼睁睁看着教学楼摇摇欲坠岌岌可危,好在当初建造经费充足建筑结构坚固,教学楼终显金刚不坏之身的本色,因此除个别同学因为惊慌失措摔胳膊伤腿外并未酿成太大惨剧;后来,他跟同事一起深入前线当了几个月志愿者,虽说也算给灾区人民献上了一片爱心并未袖手旁观,但林像枫还是为自己力量太小贡献有限而怅然不已,尽管他知道他断无只手擎天的本事,也绝无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豪气,不过看到地震中各色人物的表现——或真情,或假意,或全力以赴,或耍滑投机——他对是非荣辱生死善恶真伪美丑······似乎骤然有了全新的认识,使乐观爽朗的天性多少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的暗影,工作环境的复杂变幻则在这层暗影上加添了几许青花瓷碎片样的无可奈何的超脱情怀。林像枫大学所学的专业是中文,所以奉老子“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的名言为座右铭,也常常在心里默念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何况于人乎?”这样的话。如此这般,每当遇到工作挫折、领导冷眼、小人添乱的时候,思想上就会多出一面抵御外侮的坚固盾牌。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舍此还能做何想呢?只要钻在臆造的象牙塔里可以安身立命、特立独行便已是万幸了!
林像枫勤勉教学,从不懈怠,他曾经深为钱钟书学富五车的本事心迷神醉,于是一段时间关起门来狠读《围城》,将《围城》里“仕而不优则学”的反跌之语奉为金科玉律。林像枫出身书香门第之家,因此幼承家学,诗书之泽常润在心,弦诵之声不绝于耳,心里未必时刻牵挂国事家事天下事,耳畔却梦想长伴风声雨声读书声。三十二年的人生履历正当壮岁有为的大好年华,可惜在他的求学、觅职、成才的道路上父母却无法给他提供任何可资借助的家庭背景,只好赤手空拳来打天下,结果误打误撞干起了文学教师的行当。虽说艺术学院从未看重文学课,林像枫常效法阮步兵发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叹,不过想想中国自古就是“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不变格局,于是只好用古人“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的诗句聊自宽慰,抱着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超脱心态悠闲度日。他大学毕业后因为头脑一时发热,听邻居的叔叔阿姨们说什么“家庭为事业之根本”,于是稀里糊涂跟一个大他三岁的师姐结了婚,结果事业始料未及地每况愈下。俗语有云“女大三,抱金砖”,林像枫对此深有体会,因为这金砖的确太重,抱起来无数次砸了自己的脚,那时的林像枫又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于是免不了听闻河东狮吼便回应以雷霆之声,结果革命工人出身的老丈人老丈母娘也加入狮吼功行列中,林像枫以一敌三气力不支只好落荒而逃,最后干脆搬回自己父母的家,直到夫妻俩心平气和签署离婚协议为止。他连双方当年共同集资购买的小小蜗居也不去争了,单是搬走了所有的书,一身轻松、无挂无碍地开始了新的生活。如果说“幸福像花儿一样”,那么在林像枫看来婚姻就像开不败的花儿一样是永远结不出善果的,当然也就更没有幸福可言喽。
在社会上打拼了这么些年,林像枫也自觉渐渐成熟了,仿佛秋天的枫叶慢慢泛出红色,向从未正眼看过它的游人展露自己并非轻易示人的内在美,于是开始引人驻足观赏起来。他在学校渐渐赢得了“才子”的声名,上到堂堂校长,下至莘莘学子,说起林像枫大都交口称赞,同事们或同行们则明里暗里嫉妒诽谤,一时间他也颇为得意,觉得自己已经昂首阔步在功成名就的康庄大道上;不意数年过去,身边同事要么升迁,要么加薪,要么提干,唯独林像枫至今还在原地踏步、踽踽独行,或者说是拼命奔跑、华丽跌倒,他才恍然大悟到因为自己冲锋陷阵在第一线,就像当年的“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三国演义》里最经常赞美吕布英姿飒爽气度的是曹操,不过说不能给吕布吃得太饱否则他就不会再跑的也是曹操,最后将天下无敌的吕布送上断头台的还是曹操。林像枫抗战八年才终于参透了上级的深刻用心,只好自嘲“难得糊涂”,从此潇洒转身,更加把自己装进书籍的樊笼中,自诩为“雪满山中高士卧”,借以忘却身外一切不平事,抚平因为侘傺失意在心上留下的累累创痛,仿佛不可捉摸的暗香,没有来由的疏影,梅花的本体凋谢了它们也就随之消失了。只有一样樊笼他不愿意再次被囚禁,那就是爱情的坟墓——婚姻。
夏天的向日葵(1)解脱了家庭的牵绊,打开了婚姻的枷锁,林像枫总算能够静下心来安心学习和阅读了。他如饥似渴地广返涉猎各种书籍——文学的,史学的,哲学的,美学的,心理学的,经济学的······并且把所学与思考尽量结合起来。经过不断的阅读,观察,对比,鉴别,再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他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现在的中国人大都道德沦丧,信仰缺失,与中外典籍中描绘的理想国、华胥国、香格里拉、世外桃源相去真是远哉遥遥;而且林像枫认为中国人之所以如此,是几千年来专制统治结出的恶果;乃至于自己婚姻不幸福,也得归咎于这一原因。于是他在心里暗下决心要拯救中国人的灵魂,唤醒中国人的良知,趁现在自己是人民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就赶紧从娃娃抓起吧。可惜林像枫虽说投入了十倍热情、百般精力、千种手段,却收效甚微,众人麻木的灵魂依然如故,或者说其实所有人都活在现实的围城里,唯独他只身在乌托邦的世界中自在优游,结果一离开虚幻天地回到现实世界立刻就碰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莫非这也就是他始终郁郁不得志的原因之一么?不过在讲台上谈天说地、出经入史多年,林像枫倒是一点一滴凝聚了不少人气,如同聚沙成塔、零存整取一般,许多学生叹服于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与提纲挈领的概括力,以及一针见血的社会洞察力,干脆背后送他一个评价——“眼睛有毒”。林像枫倒没感觉自个有啥大不了,他经常对几个铁杆粉丝自嘲地说,身边的人都认为自己读书多有学问,其实纯属误解,是别的人都不读书且被迫学习,于是才陪衬得自己仿佛雪消冰融后提前在冻土下冒了尖的春笋,也就是左拉小说《陪衬人》所描绘的情节在平凡生活中的真实表现。其实林像枫这话绝非过谦,相反他多年画地为牢井底之蛙的生涯时时陪衬得一帮青云直上的年轻同事们都像是在居高临下睥睨万物,而他只能叨陪末座,于是林像枫再次自嘲说别人都评论我眼睛有毒,殊不知恰好给灵魂有毒的人做了绝妙的陪衬,这样的人才有资格领受“无毒不丈夫”的美谥呢,而本人大不了当了21世纪的陪衬人罢了;况且古语说“临下矫者事上必谄”,因此飞黄腾达的人自有其飞黄腾达的理由和本领,我既不能为也不屑为,则除了当陪衬人的命以外岂能奢望有更好的运乎?如今正值经济飞速发展的新时代,五千年的泱泱大国仿佛要重现历史上的赫赫荣光,当此盛世断无避世隐居之理,而且林像枫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赤松子之流的世外高人,于是以教书育人为己任的林像枫老师还是只好为五斗米而折腰,自嗟“薄宦梗犹泛”外不作他想了。他想起了美国作家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说过的话:“一个不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种事业高贵地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林像枫觉得,自己真的成熟了,太成熟了,成熟到极点了······
就这样,夏葵认识了这位热心讲课、视学问如生命的林老师,并也成为他的“地下粉丝”之一。为了免遭不必要的误解或流言,夏葵不便在同学中、校园里介绍林老师的好处,就通过QQ聊天、飞信、微博、人人网、好友群等等,跟家乡的发小、好友、同学不遗余力宣扬林老师的出众才华,也顺便把自己所读大学的教学质量鼓吹一番。夏金城和夏太太眼看女儿学习得其所哉、生活有条不紊,心里自然万分高兴,于是也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和职务影响力,将夏葵的母校在本市包装推广,结果影响所及居然扩展到整个甘肃省,第二年报考本校的考生人数就迅猛飙升至翻两番的水平。学校招生形势一片大好,最高领导钱泰铎校长心里乐开了花,梦中多次笑醒,在大会小会连声称赞党的教育政策是多么地光明正确,本校发展方向是如何地顺应潮流,年轻的莘莘学子们是怎样地热爱艺术,岂料这全赖一个小小的林像枫在无意中为学校做出的贡献呢?可惜钱校长并不知情——不过话说回来,即使钱校长知情又如何?难道会特地颁发给林像枫一个“特别贡献奖”或“最佳人气奖”?林像枫自己也不知情——不过话又说回来,林像枫即使知情又能如何?难道主动请缨承包甘肃省的招生工作?或者毛遂自荐成为钱校长的贴身秘书?甚至连夏葵也不知情——不过话还是要说回来,夏葵知情又能如何?难道让老爸通过关系推荐林老师上《百家讲坛》?还是发动同学联名上书要求校方给林老师加薪或提干?······
不过这些都是明年的事情,在我们目前讲到的故事里暂时还没有发生,所以所谓知不知情也就无关紧要。总之林像枫至少眼下没有对自己的前途报过什么太大的希望,人到中年进取的精神本身已经消磨了许多,况且自己一没有关系二不会钻营,赢得学生尊敬虽是必然,指望领导垂青那可比登天还难,下海经商又非自己所长,没奈何还是继续拯救人类的灵魂吧。起初林像枫担任过中国古典文学和现当代文学的教学工作,吟诗作赋是他大学的主攻专业之一,平仄格律自然信手拈来不在话下,不过他觉得要改造思想拯救灵魂钻在这些故纸堆里是毫无用处的;鲁迅、周作人、郁达夫、沈从文、钱钟书等等也都是他心仪的偶像,不过他觉得中国没有真正的哲学和心理学——即使有也一度为政治所曲解,要做有思想的人还得寻本溯源,向西方哲学家、思想家、心理学家们求助,鲁迅年轻时不也深受尼采、卢梭、罗素、伏尔泰、黑格尔、斯蒂纳、叔本华、弗洛伊德、约翰·穆勒······这些大师们的影响么?林像枫于是花大力气苦读这些天之骄子的著作;不过,很遗憾,食而未知其味,阅而不辨其真,人类历史上的思想精华不是一个理解力中等的人几年时间可以穷其精髓的。如果用爱尔兰诗人道登的话说——在这片浩淼广阔的思想海洋里尽情遨游一番后,人的元气体力已经与未下海之前完全不同了——这一点林像枫倒是深有体会,虽说此感觉只可为智者道,难以向俗人言,但精神情感的充沛却是不争的事实,也使他上课总能言之有物或言之成理——尽管有时也避免不了“东拉西扯,云里雾里”之讥,对于这类评价,林像枫只是淡淡一笑,从不正面回应,是不屑置辩还是理屈词穷呢?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这就是夏葵在外国文学的课堂上认识了林老师的原因。很庆幸,现在正是林像枫最“有思想”并独善其身的时候,否则也许夏葵的崇拜就会大打折扣,但这谁又说得清呢?她正在寻思如何从林老师那里提升自己的思想境界——也就是怎么才有机会跟林老师攀谈又不显得是特意拉近乎——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到了。
时光进入了五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学期也过半了。最近,学校中文教研室为了更好地开辟文学第二课堂,也为了增强艺术院校目前尚不尽人意的文化氛围,打算恢复已经数年因为经费问题——学校以前不愿拨款,嫌只投入不产出——而不得不停止活动的文学社,并且钱校长指名道姓要才子林像枫负责稿件的审阅和版面的编辑,林像枫虽说一直单纯教书对别的事务兴趣不大,但因为是校长钦点,又是跟自己专业密切相关的雅事,所以慨然应允。这文学社以前的名字叫“星光文学社”,钱校长嫌俗气,要林像枫再想个新名字,林像枫思来想去报以“野草”,并汇报说取自鲁迅的著名散文诗集,钱校长一听出自名家之笔,二话不说就同意了,然后要林像枫马上组织学生开始招纳新社员,并且要他写一首含有“招贤纳士”之意的古诗作为招新启事的点缀,林像枫略一构思,便提笔写下呈上御览。钱校长一看写的是:
招得雄魂结伴游,
贤才如桂绽金秋。
纳来浅碧深红色,
士气能轻万户侯!
钱校长不太懂,要林像枫解释一下。林像枫寻思要仔细解释屈原的《招魂》诗和李清照咏桂花的《鹧鸪天》词,恐怕钱校长未必能懂也兴趣不大,不如干脆直接说明这是一首藏头诗吧。于是就请钱校长看每句第一个字,钱校长参透了玄机,恍然大悟,连声拊掌称好,于是命精于书法的老师将它工整誊写在大红釉金花纸上,随即公开招新工作就正式拉开帷幕了。
由于“野草文学社”是官办组织,所以前来报名应聘的人格外地多,几个前“星光文学社”时代硕果仅存的老社员挥汗如雨地干,还是应接不暇。铁观音听说重启文学社是最高领导的旨意,于是立刻大笔一挥,指派几个学生会的得力干将友情客串文学社工作人员,果然立竿见影地大幅度提高了工作效率。这几位担任客串的学生会骨干首当其冲的就是欧阳丹,一来她是新任部长,二来她主管生活部,于是安排电话联络、布置招新现场、端茶倒水、抬桌搬凳、贴启事拉横幅······一系列琐事都是由她全权负责调配好相关工作人员。欧阳丹也真没愧对自己的崭新乌纱帽,更没辜负铁观音的重托,这些看似乱麻一般的琐事被她处理得井井有条、头头是道。每看到她圆滚滚的身子在太阳下、或雨水中蹦过来跳过去的样子,夏葵实在忍俊不禁,因为眼前恍惚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皮球在人群中前后滚动、左右蹦跶,觉得既逗乐又衷心佩服。本来这次帮忙没有指派史云鹏,因为办公室工作本身就已经让他忙得不可开交,自怨自艾分身无术未能将工作做得尽善尽美了;没想到史云鹏自告奋勇向铁观音请缨为营造学校文学氛围略尽绵薄,铁观音看他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稍作犹豫还是应允了,夏葵颇为感动,欧阳丹则粉泪盈眶,不过说太阳太大闪花了她的眼,于是使劲用手揉。
夏葵这次来看文学社招新纯粹是为了陪密友,如果欧阳丹忙不过来自己还可以帮忙打打下手,再说像史云鹏那么日理万机的人都责无旁贷主动相助,自己大闲人一个有啥理由不来帮个手呢?况且本学期受了林老师影响,对文学多多少少增强了若干兴趣,来见识见识本校的青年俊彦们也算开开眼界,毕竟以前没什么机会读到校友们的生花妙笔,没准在这些络绎不绝前来应聘的男男女女中多少也有——像自己一样——受林老师影响才对文学产生兴趣的呢?!
在招新现场,最吸引她视线的就是工作台左手边那块巨大的木制宣传板上的一首七言绝句,鲜红的宣纸上新濡的墨迹依稀还未干透,点点碎金仿佛朵朵油菜花点缀其上,在阳光照耀下交相映衬、熠熠生辉,春蚓秋蛇似的苍劲字体将诗句渲染得更加朗朗上口、辞采华茂。这时,欧阳丹神秘地一撇嘴:“看到了吧?这就是你偶像的大作。”
“哦,谁?”
“装什么单纯啊?就是你最崇拜的林才子嘛!”
“谁装单纯了?讨厌!我本来就不知道嘛!我又不是学生会的领导干部······”
“好了好了,不提这个,别拿我开涮,咱们算扯平了好吧!哎,我给你说,才子就是才子,你看这诗写的······放到古代简直可以考上状元呢!”
“哦,是藏头诗?我看出来了!真好!!”夏葵激动得直想拍手。
“别激动,又不是你一个人看出来了,好多人都交口称赞写诗的人有才气呢,都向我打听是谁的大作。”
“你告诉他们了吗?”
“当然啦,宣传你偶像的机会我咋能错过呢?哈哈······”欧阳丹再度一撇嘴角,“不过,这次林老师大概要失望了,来报名的人看起来都是争先恐后的,一派人丁兴旺的热闹景象,其实一部分是来凑热闹的,一部分是来挣表现的,还有一部分是来寻觅向上爬的机会的,有真才实学的人其实屈指可数,文学社可不比咱们学生会只靠一股热情就可以做事,是要真枪实弹出成果、写东西的,咱们学生会像陈艾佳那样的银样镴枪头就可以稳坐钓鱼台,要在文学社她肯定被林老师第一个扫地出门。”
“什么?林老师会失望?这跟林老师有什么关系呀?文学社不是那什么······哦对了,中文教研室发起的吗?”
“我当你知道呢!你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林像枫的小傻瓜,”欧阳丹压抑住潮汐一般涌上嘴角的窃笑,“这次文学社重组是官方发起的,最高领导非常重视,因为第二课堂的建设完不完备、文学氛围浓不浓厚,也是检验一个艺术学校教学质量的重要指标呢。林老师虽说没有担任一官半职,平时也不喜欢那些抛头露面的事情,但在最高领导心里,他的文学底蕴和才华在我们这里无疑是首屈一指的,如果这事不派给他来牵头,你想还有谁更合适呢?再说你看有这么多学生踊跃报名,没准相当一部分就是冲着他的人气才来的呢!”
夏葵听罢,心里寻思:我不也可以报名加入文学社吗?这样的话就在林老师直接指导和关怀之下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以后向林老师取经不就方便了吗?早知道是林老师在文学社坐镇,那我第一时间就来报到了,幸好现在亡羊补牢也还不晚呢!这时她突然涌起对欧阳丹的分外感激之情,若无她代表学生会友情赞助,自己压根儿不可能跟文学社沾上一丝一毫的边。不过当着欧阳丹的面去报名,她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生怕欧阳丹又要拿她打趣,恰巧这时史云鹏来了,一见她们俩面就扯着嗓子大声说:“哎呀,这鬼天气热起来了,我一身的汗!欸,夏葵,你参加文学社没有啊?”
欧阳丹仿佛大梦初醒似地说:“对呀夏葵,我都忘记问你了,你想不想也报个名啊?有兴趣没?呵呵呵······”
夏葵还在犹豫,史云鹏可等不及了,很干脆地说:“你别担心应聘不上啊!有我和丹丹给你撑场子呢,放心吧!走,我带你去填表。”
就这样夏葵成为了野草文学社的一员,上辈子她做梦也没想到过今生会没费上八竿子就打着了文学这样风花雪月的玩意儿。从小到大,她的作文并不算顶呱呱,记忆中初中时她对散文和记叙文倒是比较喜欢,语文老师还屡次夸奖她文笔不错描写细腻想象力丰富,但上高中以后对作文她完全失去了兴趣,她自己也不明白为啥,后来回想是因为怵那干巴巴的议论文,而偏偏高考就考这个,并且不允许带哪怕一丁点诗情画意,她觉得这种文章就像是在板着脸训人,毫无美感可言,跟文学艺术也沾不了多少边,为啥这么多年高考作文就不能改革一下呢?林老师有好几次课不也对高考语文不遗余力地痛批么?而且批得最狠的就是这高考作文,说是在践踏最唯美的文学艺术,把所有中国孩子变得不会写真正有价值的作文,纯粹只会像机器一样活剥公文式的东西,结果既无创造力又无想象力,早该把这误人子弟的高考作文扔进历史的垃圾堆了······她听了心里真是暗暗称快。自从上了林老师的课后,她对文学的兴趣就像眼下的天气热度一样与日俱增,只是担心自己写不出好的东西,被林老师看扁了就太难为情了。想象中林老师拿着自己一个晚上呕心沥血写成的文章,略微扫了几行,微微一笑就放下,然后尽量做出和蔼的表情说:“还得好好努力,文笔还是不错的,可惜没什么思想······”或者轻轻拍下她的肩膀,半安慰半鼓励地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文学不是你的长项不代表你没有别的才能,你可以用这种认真精神去干其他有意义的事······”夏葵想到这里,背上冷汗直冒,只是暂时不便打退堂鼓,再说既是自己想方设法地希望能跟林老师拉近距离好得其真传,现在又怎能轻易与好机会失之交臂呢?
招新活动结束后的第二周周四晚上七点,第一次野草文学社全体社员大会暨首期《野草》杂志编辑会在主教学楼三楼大会议室隆重举行,钱校长、陈书记、樊副校长、徐副校长、学生处李处长、人事处黄处长、教务办牛主任、文学教研室涂主任、团委刘书记、支部书记铁观音及众文学教师都应邀出席,一派声势浩大、群情振奋的热闹场面。大会由钱校长亲自主持,偌大的会议室里钱校长铿锵有力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悠悠回荡:“今天,我们怀着高兴和激动的心情,热烈祝贺—野—草—文—学—社—成立!!~~~”掌声震耳欲聋,经久不息。钱校长然后要言不烦地介绍了文学社的前世今生、来龙去脉,以“觉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这句名言为今日发言主题,号召大家继续发扬艰苦奋斗、勇于奉献的精神,重现文学社昔日的辉煌——虽然文学社似乎从无辉煌历史,而且听钱校长口气“少花钱,多办事”(原话是“勤俭节约,从零开始,无私奉献,不图回报”)既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也是工作效率高之绝佳体现,于是野草文学社成立伊始便新增设了公关部与财务部,因学校还像我们国家一样虽说在世界上已称大国对内仍谦称处在发展中阶段,所以暂时不能提供半分钱的启动资金——夏葵坐在人群中似乎看见林老师不易觉察地微微摇头,仿佛会议室角落那台老旧的立式风扇要把凉爽广施众生故而缓缓左右摆动一般,不过也许是自己眼花,隔得远难免看岔,其实林老师正襟危坐得格外笔直呢,瘦削的身躯仿佛一根铅笔。钱校长讲了三大点十二小点再加若干ABCD,虽然意有未竟,但年龄或许可以随心所欲不逾矩而身体却抵抗不了炎热的猛烈攻逼,于是只好省略几个小点留在下次会议继续阐述,钱校长本次发言仅用了恰好一节课四十五分钟时间,在历次大会发言中是最言简意赅的一次。接下来党委书记、两位副校长、各处处长、主任轮流发言,长短不一,重点各异,陈书记发言最为干练——以“思想建设”为中心,兼顾文学性与教育性两个基本点。而两位副校长的发言就各具风格了——樊校长的讲话重心是引经据典证明科学管理的重要性,于是用半个多小时时间来畅谈本校发展与管理的丰富经验;徐校长则详尽论述文学社的存在对于艺术院校的价值与意义,回顾自己从小学、中学、大学到踏上工作岗位并一步步走到领导职务的具体过程中文学修养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从新中国成立一直说到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一部浓墨重彩的历史画卷在大家眼前生动地展开,仿佛此刻夜空中闪烁的灿烂星辰——因为漏声提醒所有与会人员时间已近午夜子时,星光今夜格外灿烂。领导们发言完毕相继离开后,林像枫赶紧让大家回去休息以免影响明天的功课,至于第一次编辑会另择时间召开,请相关人员听候通知。一大群人忍了半天不敢肆意而为的咳嗽、呵欠、喷嚏、伸懒腰等现在前赴后继地尽数发作出来,仿佛夜色中传来的此起彼伏的蛙鸣与枭啼一样。
夏葵早已觉得上下眼皮频频打架,只是不好意思睡着,因为怕林老师看见,于是一直强打精神对抗睡魔,不过她朦胧中又觉得这是多余的担心,林老师或许还不认识她呢。开学半个多学期了,她还没跟林老师搭过一句话,虽然她上课一直坐在前几排且目不转睛聚精会神,林老师微笑环视全班的时候想来也把她收入眼底了,但未必知道她姓甚名谁,不过林老师那么博闻强记,想来会对她外表有印象。尽管夏葵从来觉得自己入不了美女级别——虽说大家私下里都说她长得“甜”——大概也不会是男士垂青的类型,但林老师绝对不是以貌取人的那种人,加上很多文学社的新成员未必有机会耳濡目染林老师的才华,自己好歹是接受过林老师言传身教的嫡系子弟,所以没准林老师能记住她而且有近距离交流的机会呢。夏葵心里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激动,睡魔早已被打下了十八层地狱,今天上午的文学课结束后她特地到图书馆借了一本林老师大力推荐的黑格尔著的《美学》,费了无数力气而且在图书管理员帮助下才在图书馆角落一个书架的最顶层找到,书面早已蒙上了一层灰,不过拭去灰尘后夏葵惊喜地发现其实书很崭新,显然买来后就无人借阅过,所以“深宫尽日闲”,等候有缘人助它一臂之力“好去到人间”。书是四本一套,堪称卓然巨帙,令夏葵瞠目结舌,于是她借了第一卷,准备用一周时间将它读完。原本打算今晚开始阅读,不意文学社的首届社员大会延宕至近十二点才告一段落,只好明晚再开始用功,至于跟欧阳丹和史云鹏的周末的定期party看样子非谢绝不可了,这样也正好给他们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因为似乎欧阳丹对史云鹏很有点意思呢,以往自己做了好多次电灯泡都浑然不觉,这次就给史云鹏一个献殷勤的好机会吧。夏葵想到这里,烟波般的微笑浮上两颊。
周五的晚上七点过,正当夏葵吃过饭洗过澡趁寝室无人准备坐在台灯下用功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打乱了她的读书计划。
夏天的向日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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