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家的航班总在早上。秉持「拎着空荡荡的行李箱回去就是白费力气」理念,妈妈坚持用大包小包的「自家造」,塞满箱子的每一个空档。
声称要给我「最新鲜的即日制造」,妈妈总是拖到夜半三更才捋起袖子,铺开阵势,乒乒乓乓。一罐麻酱,一袋红糖,一盆醒发好的面团,一块撒了薄面的砧板,齐活。这个时候,往往我正被马上要离家大半年的情绪弄得浑身别扭。看到这自带香气的架势展开,满脑子瞬间只剩下对食物的遐想。麻酱糖饼,从小就坚定地好这一口。不管在什么地方闻到它的味道,咬下的刹那,就能勾起我对「家」的念想。
麻酱抱着红糖,揉进软韧的面团,切开一角扭转出层,重新擀出一张喷香的圆满。少许油在锅底微热,把昏昏欲睡的味蕾撩拨得心痒难耐。每次借口吃掉落下来的酥脆面皮,回过神来刚出炉的饼已经被自己干掉了小半张。时钟指着2和3之间的空白,再过几个小时我搭的飞机就该飞上蓝天。摸摸一周假期里扩张了两周的肚子,瞥瞥被我踹到沙发底下的体重秤,我安慰自己想了没用的事情就索性不要想。
2.
夜很静,颇适合交心。我总爱有一搭没一搭地,扯出一个个关乎个人未来的严肃话题,掰开了,伪装成闲言碎语拉到台面上讲。我心中有远方,可我首先得确保脚下的路能踩夯。我不是天生带着翅膀破蛋而出的幸运儿,我的眼光放得很远,可我再怎么跳也不会像有些人用飞的快。而且跳得越高,对高空的风景越留恋,也容易跌得惨。我常把现在这个岁数的自己理解成在一条路上蹦跶着走,父母也走过类似的路,只不过他们在一个点决定停下休息,搭了一间温暖的房。我在这间房里出生成长,回头看是父母的过去,向前看是父母的期望。我尊重他们的指点,又期待他们予我自由和支持。我偷偷地练习弹跳力,希望有一天至少能摘到低空的星星,让他们欣慰和惊喜。可这练习的过程不止艰辛,还让人频频陷于自我怀疑和绝望。每到这时我就会钻回路旁这个翠烟袅袅的小房,对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留着口水不管不顾地撒娇。
3.
父:你说吧,你最想去什么地方?
我:不说,说了你们也不让我去。
父:说来听听,我来给你分析一下可不可行。
我:……我想去最远的遥江。那里很美,虽然过去很难,但的确有好多人都到了。
父:年轻人都会有这种愿望。
我:别说我了,看看你年轻的时候,做了那么多准备,不也是为了有一天能到遥江吗?
父:正是我经历过,所以我想告诉你,还是踏踏实实地在咱们家门口这条大路上走比较好。倘若你到不了遥江,怕是你也再难找到另一个可以走下去的方向。
我(不甘心地转向母):妈,你年轻的时候就不想去遥江吗?
母:想啊,谁会不想啊。
我:所以呢,你后来去了吗。
母:有准备去啊。
我:真的吗,真的去了吗?
母:去遥江路途漫漫,道都要自己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踩。即便如此,我身边还是很多人想去呢,坚持下来的很少就是了。大多数人,像我一样,还是沿着走得人多的路,一点点往前,寻找着新的同伴。
我:那后来呢。
母:后来,在去遥江的路上,碰上一个人和我一样,觉得到不了了,就停下了呗。
我:再后来呢?
母:后来,后来你就来了啊。
我:……这样啊。那,你现在还想去吗?
母(笑):我们老啦,只能在房子里给你做饼啦。你想去遥江,这很好啊。我们希望你能到那里,可你也别太过痴迷了啊。你看有些人天生长了强有力的翅膀,还有些人的家就在遥江旁。你有干劲儿,真的很好,不过你离家越远,我们越难知道你累不累、健不健康,越难把做好的饼送到你手上啦。
我:别说了别说了。说得就好像,我选条你们看得着的路走,也就只是为了口腹之欢一样。是这么回事吗!
母:又擀出一张。去,给我把油倒上。
4.
自从成年,回家就成了蜻蜓点水般的行为。过于短暂的停留,带来强烈的无奈和不舍,把子女和父母之间的温情成数倍地放大。
印象中,年少时,一家人拥挤在一座小屋檐下,拌嘴是日常,争吵是家常。吹胡子瞪眼,蹬鼻子上脸,妈妈捂着胸口叹息我不懂事,爸爸横眉立目指责我没教养。纵使再如何委屈,也不得不缩回房间,泪一滴一滴洒在很白分明的习题集上面。那样的日子,本以为总也过不完,本以为可以磨磨蹭蹭地往前走,然后潇洒地说再见。
再想起这副光景,已是离家数年。而在这个屋檐下停留的时日,也随年岁的增加,呈反比下降。坐在陪我长大的书桌旁,幼稚的字迹仍然清晰地印在墙上,书柜上还贴着今明天要完成的事项。我留下的痕迹清晰如昨,恍惚我还会以为自己是十多岁的模样。细心点看,就会发现有双手每天忙上忙下,努力要把一切保持得和昨天,和上个月,和几年前一样。我们虽然是渺小的个体,但认真和执着让我们焕发出强大的力量,让时间都不忍心走得太过匆忙。
一个人,在远方,我同时怀抱现实和理想,彷徨又迷茫。父母守在路旁的小房子里,看着我的背影,眼神里是忧虑和盼望。我看着妈妈把一张张面皮卷成圆锥,挑起头尾,揉扭成团;看着爸爸静静地站在开着小火的炉子旁边,等待着给饼翻面。我仿佛看到他们也曾经和我一样,兴致冲冲地要去遥江,看向远方的眼睛闪闪发亮。然后他们大步向前,经历了,明白了。明白了梦想愈远大也愈缥缈,明白了远方就是因为这段遥不可及的距离,才如此另人神往。
然后他们小心翼翼地捧出心里这个棱角分明的梦想,把她慢慢揉成温和的形状,转化成对我的期望。
5.
假期吃了一星期家里的肴馔,飞机餐显得更加难以下咽。我迫不及待地掏出「即日造」麻酱糖饼,两三口解决掉一张。
路还很长,也有很多方向。我会一直看着遥江,在可能的日子里,试着去踩出一条通往那里的路。
多希望能到达遥江,然后把父母带去,让他们重温一下自己当年的梦想。
然后,想什么时候吃麻酱糖饼,就能马上吃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