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志刚(预计阅读时间5分钟)
我虽然谈不上少时离家,但也是自从初中开始,就在离家二十公里的县城上学——上世纪末的二十公里对于一个乡村和乡村少年来说也是一段颇长的距离。我是家中的幼子,所以自然会受到一些不自觉的“优待”。再加上本身还算乖巧听话,于是从小也有种“别人家孩子”的光环,而这,似乎也为父母带去了一些无形的荣耀。
第一次离家,是在小升初的时候。那时农村的小学,依然是五年制,所以五年级结束后,我们村里一行五个少年,在彼此父亲的陪伴下,乘坐公共汽车来到了县城,参加县城第二初级中学(以下简称二初中)的入学选拔考试。
依然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我们提前一天到了县城,首先是去在二初中任教的同村乡邻那里打声招呼,顺便提前熟悉一下考场。那时的学校与现在一样,都是区域性很明显的,像我们不属于县城的接收范围,所以没有熟人的话根本连参加考试的机会都没有,即使考试通过了,在缴纳学费的时候,依然要多缴纳一笔“借读费”。
那时的父亲,已经接近五十岁了,是我们五个学生家长中最年长的一个。而天生寡言的父亲,那一天话语似乎也不多。晚上,我们住在县城的一个宾馆里,那次住宿,于我是第一次住宾馆,我想于父亲来说应该也是他大半生以来的第一次。
整个考试过程,似乎平淡无奇,但是我们一行五人,只有我一人是过了正常的录取线,其余四人都没有考过。最后的结果,是我按照正常的学费+借读费入读了二初中。其中两人除了学费与借读费以外,又额外缴纳了一分“高价费”(按照现在的说法应该叫做“赞助费”吧),也入读了二初中。但是还有两人似乎放弃了这次机会。
总之,自那次以后,村里人都知道了我是唯一一个正常通过二初中录取分数线的人,于是走在村里总会有人调侃“哟,大学生来了”,并且这种调侃一直持续到我真正的考上大学。那时,于一个村庄来说,能够走出村庄在外求学已属不易,更何况是出一个大学生,简直就可以用凤毛麟角来形容。所以,那种调侃的背后,也带着乡邻们朴实的美好祝愿。
上学后,每个月总会回来一两次。而每次离开的时候,因为我们村不通公交车,所以需要到离村三公里的公路上搭车。每次都是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穿过村庄的小路,把我送到公路旁边。每次在骑车经过村里时遇见人,父亲总是热情的打着招呼,总会多加一句“送志刚去马路上搭车,回学校”。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每次他加上的那句话,其实类似于一种炫耀般的骄傲,每次他说的时候应该连眉头都是舒展的,至少那时候他觉得自行车后座的这个儿子是他的骄傲。
时光如梭,从那个夏天在二初中参加考试开始,已经整整过去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我在家里待的时间越来越少,刚开始是寒暑假,后来是寒假,再后来是春节,再后来是大年三十和初一那两天。时间,把我从那个羞涩的少年拉到了一个颔下续须的已近中年。时间,也把当年那个勤劳而不知疲倦的父亲催促成了一个佝偻的老者。
第一次感到父亲的脆弱,不是他鬓角的白发,也不是他走路开始坡脚的姿势,也不是他佝偻的身躯,而是一次带他去看病时他所表现出的胆怯与无可所依。(相关阅读,《山脊,山坳》)
那是一个下着大雨的夏季,雨水拍打着车窗,一度看不清前方的路。父亲作为向导,努力地辨认着方向,但是我们还是一次次走错了路。好几次,我不得不冒雨下车去打听。后来终于找到了那家医院,但是,我明显感到了父亲的局促与不安。
后来,才逐渐明白,这种局促与不安,是他觉得不该这么麻烦他的这个儿子,他觉得自己居然记不得路,他觉得开了这么长时间的车,应该给儿子一点儿油钱,他觉得自己的多病身体成了儿女们的牵绊,他觉得···
是的,那一刻,他再也没能够完美的掩饰住自己的脆弱,无意间在儿子面前露出了岁月对他的无情摧残。可是,我早已不再怀念曾经而儿时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了。因为我的肩膀开始变得宽阔,必然的代价就是他逐渐瘦弱的双肩。
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内心都经历了一次角色转换。尽管他不止一次的试图拒绝自己的老去,但是毕竟抵不过时间的流逝。尽管我还想固执地以为他还是那个干活不知劳累、很多东西都可以自学成才的父亲,但是毕竟我也抓不住岁月的苍茫。尽管他一直都觉得我还是那个儿时乖巧的少年,但是我逐渐沉静的面庞告诉他我已长大成人。尽管我一直执拗般不愿长大,可是当我膝下也已经有了欢跑的孩童,才知道我也已经成为了一个父亲。
最近一次见到父亲,是在大伯的葬礼上。那个曾经沉默寡言的父亲,变得愈加少语。整个葬礼,作为这个家族在长辈中唯一可以成为话事人的父亲,忍受着自己失去兄长的悲痛,一次次的穿梭于整场活动,尽管每一步都微微坡脚。(相关阅读,《父亲的落寞》)
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在想,每当夜里他因为病痛而难以入眠的时候,他会在疼痛之余如何感想。为什么每次的病痛,他都是习惯性的告诉姐姐或者哥哥,而对我总是不言一语。难道此刻,我依然是他心中那个骄傲的小儿子,那个曾经凭借一己之力唯一一个考上二初中的羞涩少年。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习惯了他的沉默。每次难得的回到家,陪他们简短的聊会儿天,之后就是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再然后,已经劳累了一天的父亲,默默起身,上床睡觉,而我不自觉地掏出手机,于是整个院落进入了夜的宁静。
我以为,我回家的匆匆一瞥,就是陪伴。或许,他们也真的没有奢望太多。能够看到我在家安静的待上几个小时,就已经心满意足。他们会聊很多闲言碎语,有关于哥哥的,有关于姐姐的,有关于刚刚参加完高考的侄子的,有四邻八舍的,有亲戚的,甚至有电视机里播放的世间琐事,但是却甚少提及关于我的点点滴滴。
是不是所有的亲情都这样的拘谨,还是只有我这个与土地陪伴了一生的父亲才这样,只有我这个在外人面前可以妙语连珠但是在他们面前居然惜字如金的儿子才这样。或许,这是农村的质朴乡情使然,也或许这是我们这个家庭自然而然表达爱的习惯,也或许这就是与土地愈加亲近之后的情感。
如今,我也已有膝下少年,尽管还在牙牙学语,但是却百般怜爱。自此才明白,原来,每个父亲都有一个骄傲,从当年的襁褓,到倔强的少年,再到走向风雨的坚毅背影。如同龙应台那段话一样,所谓父子母女一场,无非是看着他在路口走远,用背影说一句不必追而已。
我想,我之于父亲,就是他固执的守在路口,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消失在路途中,或许也曾想过追,但是始终未曾迈开脚步。或许,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看着自己的儿子一点点走远,慢慢留给我一个背影。那时,我也会如父亲一样,静静地站在路口,明知道不必追,却还是不想转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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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父亲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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