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子

华子已经五十多岁了，是我的堂哥。他行二，和他哥哥一起跟三叔学了木匠手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忙时务农，闲时做木工，在村里算是中上等的家庭条件了。兄弟两人先后娶亲，满怀着对幸福生活的向望。华子性格外向开朗，爱说笑，我小时候经常去看他做木工，一边听他漫天胡说一边乐不可支。

后来手工业慢慢的进入半机械化，华子也买了一台电锯和刨床一体的机器。这在当时是很高级的，我更喜欢看他干活了。每次机器一响，木屑乱飞，都会让我非常羡慕，甚至要立志长大以后也当一个木匠。

后来，因为一次操作大意，华子左手除拇指之外的其余四根手指被电锯齐根切掉。他的左手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很长时间。这几乎成了我的一个噩梦，总是忍不住想像纱布的里面是什么情形，这种想像让我胆战心惊。等到终于拆除了纱布，华子总是把左手缩在袖子里或者伸到裤袋里，连续好多年，我都没有看到他左手的样子，而想像却如脱缰的野马，朝着越来越可怕的方向奔去。

华子消沉了好几年，不再说笑，不再经常出门，天天闷在家里，偶尔下地干一点农活，路上总是低头疾走，尽量避免别人的询问和难辨真伪的关心。终于有一天，我又听到他家里传出了机器转动的声音，但是我不敢再去看。他在我心里已经成了一个怪人，仿佛他的心智也随着肢体的残缺而残缺，不再是一个正常的人。

但是华子仿佛彻底恢复了，又开始有说有笑，而且左手也不再一直藏着。我终于看到了他的左手，但并没有觉得可怕，而是觉得可惜。

命运仿佛是故意在捉弄他。华子右手的两根手指又被电锯切了下来。厚厚的纱布又包裹着他的右手很长时间。这一次我没有再觉得可怕，而是心里充满了愤怒，如果真的有上天主宰命运，那他一定是瞎了眼，为什么总是跟华子过不去？

这一次华子并没有消沉，拆除纱布以后没过多久，家里就又传出了机器的声音。

到了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对手艺人的冲击已经非常明显了。工厂生产出来的家具既美观又便宜，华子的手艺已经不能帮助他维持生计，但是孩子也要上学了，处处需要花钱。华子只好把自己变成一台机器，到附近的家具厂打工。

华子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孩子争气，考上了大学。那一年冬天，孩子放了寒假回家。腊月二十七那天，华子心情极好，架起梯子要把老屋粉刷一新，欢欢喜喜过大年。不曾想，他从四米多高的梯子上摔了下来，当场昏迷，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出院以后的华子一下子苍老了很多，而且成了瘸子。

每次看见华子垂着两只残缺不全的手一瘸一拐的走在路上，我心里的复杂情绪都难以言说。人的一生总会有低谷，但只要肯稍稍努力，就一定能走出低谷。华子不可谓不努力，可是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一直把他按在谷底，无法脱身。

今年我回老家过年，在路上遇到了华子，寒喧之后无话可说，就各自走开。他的脸色暗黄，没有血色。回家问我的母亲，母亲说：“华子的肝出了问题，医生说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我只能在心里暗叹一声，命运终究是没有放过他。幸好孩子已经成家立业，也许这就是命运唯一遗漏给华子的一点奖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