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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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明人不一定聪明，傻人也不一定愚蠢

华子是李家夼村有名的傻子，村里人不论男女老幼都喊她傻华子，可唯独就有一个人不承认她傻，那就是华子自己。

当然傻华子只是背地里大家对她的称呼，要是当着面还真没有人敢喊她傻华子，正所谓狗急了还跳墙，华子急了真骂人。有村里小孩子不懂事儿的，当着面戏谑她，保准被华子狰狞的表情吓得屁滚尿流。

一

华子是五八年生人，生下来的时候圆滚滚的脑袋红彤彤的脸蛋见人就笑，任谁见了都得说一句这孩子长大了绝对是个讨喜的主儿。就连她那个重男轻女见了姑娘就骂赔钱货的小脚太姥姥看了都闭了嘴，顶多是鼻腔里出口气闷哼一句：将来还不是泼出去的水。

可没曾想华子到了四岁年纪还不会说话走路，整天就是傻笑，见人就笑，不见人还是笑，这下子村里好事的长舌婆子们话锋可就变了：这李家的闺女绝对是个傻子，就知道傻笑。

华子娘急坏了，天天在胡同里提溜着华子的两只小胳膊教华子走路，可华子就是执拗，那两只小腿就像软腿蟹子腿似的，任凭她娘怎么拉扯就是站不起来，气的华子娘朝着那个腚上就是一顿拍，打得疼了华子就嗷嗷地扯着嗓子嚎，那声音从胡同里传出来像极了猫叫春。

华子直到六岁年纪才算真正学会走路。

华子爹是个老实人，逢人也总是笑嘻嘻，话不多就爱抽旱烟，一边抽一边咳，咳的声音好似从烟囱里传出来的闷雷一般。她爹活着的时候华子还有个庇护，村里那些个半大小子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华子，可好景不长，华子十岁时他爹因为咳嗽的时候嗓子眼卡住了一口痰，人就没了，留下娘俩孤苦无依。

后来华子娘改嫁，家里多了张吃饭的嘴，新爹自然是不愿意的。华子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有时候饿的两眼冒绿光，华子就去抢别人家门口的狗食，偶有狗子挣脱锁链，龇牙咧嘴地嚎叫着追着华子满村跑，一来二去华子成了跟狗抢饭的傻子。

不懂事的小孩子在华子后面喊：傻华子，傻华子.......，华子听见了转身就拿起石头追着他们跑。

总会看见有母亲用手指戳着孩子的头警告：再别去招惹傻华子，被她打了就是活该。

二

华子八岁上一年级，一年在学校里愣是没学会一个字，就这样华子辍了学。

勉勉强强地跟着她娘饥一顿饱一顿的活到二十岁年纪，华子娘便张罗着给华子找个婆家。可正儿八经的人家哪有要个傻子做媳妇的，靠着外村人的牵线搭桥，华子跟邻村赵家屯一个三十几岁的穷光棍赵庆结了亲。赵庆有个外号叫赵偷儿，因为年轻的时候好偷盗被人打折了腿脚，尽管没残废却丧失了基本的劳动力。

这样又穷又懒的赵庆入赘到了李家夼村。尽管结了婚，可华子和赵庆并不和睦，赵庆觉得华子傻，华子最讨厌别人说自己傻，自然就不喜欢赵庆。

赵庆好吃懒做，整日想着偷鸡摸狗，谁家菜地里的菜，鸡笼里的鸡蛋都成了赵庆惦记的对象，相形之下，村里人还是觉着华子更可爱一点儿，至少华子老实，时间久了，谁有吃食给了华子的总是叮嘱一句：自己留着，别给赵庆。华子也附和：俺从来不给他。

华子娘活着的时候总能在炕洞里，锅台底下收拾出来已经发霉的吃食。

赵庆整日在炕上光溜溜地躺着无所事事，华子整天游街串巷给人家干活讨吃的，家里犹如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场，华子娘活着的时候还帮着收拾，等华子娘没了，华子那两间小屋就彻底成了村里孩子口中的“鬼屋”。

干活的时候有妇女调侃华子：华子最精咧，哪里傻？华子听了这话总是会大大地咧开那个溢满唾液的嘴，惹得众人哈哈一片笑声。

三

华子的姥姥是我母亲的远房姨姥姥，算起来我应该喊华子一声姨，可毕竟关系太远也就没有人去认这个亲。

我认识华子的时候她已经四十岁了，那个时候我十岁，华子的女儿青儿也已经十五岁，长得也算出挑，可唯一一点右眼是瞎的，这只眼是华子弄瞎的。

村里半大的孩子整日地跟在华子身后喊她傻子，惹的华子急了顺手就拿起柴火堆上的树枝朝着那个攘攘的孩子捅过去，可没料想5岁的青儿正在后面，这一下子正中青儿的右眼，青儿眼睛整整肿了一个月没睁开，等睁开的时候已经彻底失明。

从小靠着百家饭长大的青儿，十五岁时便离家去打了工。

头些年青儿很少回来看华子，大家知道青儿心里满是怨恨。

我记忆中华子的头顶永远是一堆杂乱的枯草，远看去像一顶灰黄色的的线帽子，黑黢黢的脸上有一个敞开的豁口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颗黑黄不全的牙齿，一条青黄的鼻涕永远停留在豁口之上，每当豁口大喇喇地敞开时像极了电视剧里吞人的黑洞。

夏天的时候华子去翻垃圾桶，半个身子埋在垃圾桶里，一群苍蝇围绕在垃圾桶周围嗡嗡嗡地叫个不停，让人分不清楚到底他们是更喜欢垃圾桶还是更喜欢华子。

我小时候见到华子必定在百米之外就开始朝着反方向奔跑，有时候没注意华子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朝着我笑，我便会哇的一声哭出来。后来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不害怕华子了，竟也跟华子熟络了起来。

我母亲是个和善少语的老太太，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华子愿意和我母亲亲近，论辈分华子该喊我母亲一声姐，但华子从没喊过，在华子心里没有辈分之分，只有傻不傻之分。

那些年我家养着安哥拉长毛兔，每逢傍晚华子就会跑到我家门口喊一声：老婆子，需要我帮着干活么。这个时候我母亲总是领着华子拿着镰刀去坡上割兔子爱吃的拉拉秧，母亲总是夸华子勤快。

华子的勤快也换来了一顿顿饱食的饭菜。

华子不仅在我们家能蹭到饭，在村里很多人家都有华子干活的身影。有些媳妇不愿意伺候摊在炕上的公婆，这个时候便会第一时间想到勤快的华子，有饭吃华子自然不会拒绝，擦屎擦尿来者不拒。

山上的坟堆也是华子经常光顾的地方，凡是能吃的华子一股脑得全都搬回家。有一次我母亲劝华子要有点敬畏之心，别总去偷拿贡品。华子竟然反驳：人都没了，还吃什么？这让我对华子刮目相看，我甚至开始怀疑华子到底傻不傻？

四

华子也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候肚子填饱了她就会刷一刷存在感，村口的华子在当年可是李家夼村一道特殊的风景。

村委大队设置在村口入口处，村长李祖田从村大队办公室的窗户上看见华子又站在村委门口的凉亭下，嘴里小声骂了一句，掐灭了烟头推开窗户：傻华子啊，换个地方风凉去。

华子害怕村长骂她便讪讪地走开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华子干了一件大事，一件把村长气得七窍生烟的事儿，华子把进村投资的外地商人吓跑了。

李家夼村三面环山一面绕水，风景如画，只不过因为地处深山交通不便，很多年没发展起来。这些年村里修了路也打开了与外界的联系，时不时会有一些外地投资商开着豪车在村里转悠，这里指指那里点点，好不威风。

这天一辆外地号牌的车子开进了村头，下车的是一位年轻时髦的女士，这位女士刚一下车华子就冲了过来，龇牙咧嘴地冲着人家笑。女士一边嫌弃地用那红指甲的纤纤玉手捂住鼻子一边挪着小碎步躲开华子。可华子还一个劲儿地往上凑，硬要拽着人家参观村子，弄得这位女士像是被狗皮膏药黏住了，连连摆手后退。

这时村长李祖田从村委办公室里冲出来大声呵斥，华子才把那双脏兮兮的手从亮闪闪的皮外套上拿了下来。还没等村长开口，年轻的女士一个箭步跃上了车，嘴里嘟囔着：农村人太可怕了，像傻子一样。

村长回过头朝着华子瞪着那双铜铃般的大眼睛狠狠地骂了一句：你这个傻子！说完愤愤地摔门而进。留下华子一个人愣怔在原地，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容。

后来这件事在村里成了大家茶余饭后谈论的笑话，大姑娘小媳妇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笑得前仰后合，大家都笑傻子干傻事儿。

五

赵庆五十岁时因脑溢血走了，青儿在城里也混出了点儿名堂，自己开了一家理发店，时不时地回来给华子洗澡理发，这个时候收拾干净的华子安静地站在青儿旁边像一个被保护的小女孩。

再后来华子被青儿送到了镇上的敬老院，华子在敬老院里经常帮着敬老院的工作人员打杂干活，很受欢迎。

华子去了敬老院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村。

去年村里选举，华子也被敬老院被请了回来。村里的老少爷们惊奇地发现，华子似乎变了个人，头发梳得板正，衣服也干净了，就是逢人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进入会场以后像个领导般正襟危坐在四脚板凳上。有好事儿的妇女过去想调侃一下华子，都被华子的冷漠拒之门外。

妇女们小声嘀咕着：这个傻华子还装起正经人来了。

母亲过去和华子打招呼，华子看了一眼，生硬地挤出一个微笑。

后来母亲跟我提起这事儿，还总是纳闷，华子是不记得她了还是故意不想打招呼。不过我倒是宁愿相信华子是不屑于打招呼。

现在村里人一提起华子，又是一片唾沫星子飞溅：那个傻华子真是傻人有傻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