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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振丹比我大好多,我几乎是他的喽啰。
那时,我走路还不利索,而他已经有能指挥千军万马的神勇了。一个下午,日头刚偏西一点,他神秘地招来他的手下,说是去刺探一个重要的军情。他说鉴于这万分的机密,要谢绝小不点儿们的跟随,因为这些拖鼻涕的家伙们只会是累赘。他们出发了,倔巴的我哪里会放弃,硬是一步步跟上去。大队人马没有发现我。
我到的时候,大家已经攀上了陡岩,探着脑袋看另外一侧下边的动静了。现在知道,那是为了修建一个水库,下乡的知青和本地的社员一起在打夯。声音隆隆传响,喊夯的号子有冲天的激越。那边已经沸腾了,多少人的大会战我却不知。我喊了一声表哥,他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理都没理。我说我要回去告诉姑姑,看你有多能?他顿了一会儿,下来,走过来,抱起我,让我骑在他的头上。顿时,轰轰烈烈的生产场面进入我的小眼,这是我童年最大的壮观,日后不知入梦多少回。
不知道振丹哥怎样的能耐,他后来和那些城里来的男女知青混得如亲兄弟姊妹。知青带来的花生和蛋糕,不会让队长见,但一定给他吃,我碰上了能混一点蛋糕沫儿。少时的记忆模糊而无法连缀,零星的片段只能是事件的侧面,不知怎么的到后来,水库只是挖了个雏形,知识青年与檐下的小燕一起飞走了。
振丹哥好像并不失落,他有一个很豪华的硬皮本,里面抄着许多歌曲,还有漂亮女孩的笑脸。我疑心是知青的赠送,而他故作高深,悠悠不言。他往后翻,从最后的封皮里,摸出了一张照片,是一张年轻人的合影。我一看就确定是知青的聚会,而中间是土帅的他。我问来历,他说是知青回城的留念,在西大路边的地里拍的。
我细细看那照片,谁的服装都是时代的影子。那些男女们朴实真切,青春的眼睛和脸蛋光亮而美丽,有几个女孩是能让人感叹一番的。我问知青们的家,他说大部分是洛阳的,也有外县甚至省会的干部的子女。他说他根本不想和他们拍照,人家城里人,咱是两腿泥,可那些人坚持说他不照就不拍合影。就在推推搡搡间,他走进了镜头。
我不知道振丹哥和他这些青春的朋友后来是怎样的联系,他却是进了村里的学校,当了民办教师,还教了我。他对我的严让我受不了,我对他的恨却只能咽下。课下他对我很好,他在冬天给我吃烧红薯。他初中毕业,教小学却轻松自在似的。
麦罢,振丹哥会骑着自行车去洛阳卖桃,转家属院。自行车的铃声和他的叫卖声总打断城里人的午休,他们狠狠地却没有办法。这是我的想象,振丹哥回来除了说城里人爱干净到过分和吹毛求疵分毫计较外,偶尔会告诉我碰上照片上的某某某了。他说他或她越长越帅气或越长越漂亮,比家里墙上贴着的那些年画上的电影演员要好看得多。他说他们都进了厂,有的提了干,都有不错的光景在奔着。他又把我带到他那个宝贝笔记本边,打开,指认自己当天的碰上,老友重逢的感觉抑制不住。
他后来在假期或周末去洛阳进修,回来说遇上那知青的表妹或表弟,也参加教育工作。他说他和他挨着听领导的报告,休息的间隙随便聊了几句,竟然就聊到十多年前的往事,他的知青朋友就又在他们的口头上回了少年。
日子实在是经不起消费。表哥完成了晋级和转正,他的腰稍微抬高了点儿。他欣喜地告诉我他终于和那些老知青们一样,能拿国家的工资,而不是村民的口粮钱了。他年纪大了,学校的课程也不重了。他少了瞌睡,早起的钟声总是他的敲起,撞着八里山的山脊又回转过来,传到西村、东沟、北坡、岭南,把那些孩子们喊醒,他们的小脚拍打着小径,踩一路落花或一地小雪走进教室,几百年来的小村就这样活下来了。
表哥怕他的宝贝失色、变质,他进城,花钱请人搞了电脑制作,放大后,二十多年前的场景似乎新生。当然那张老照片,他是至死也要保留好的。
他退休了。那一段,他天天坐车进城,看似有关紧的事要做,问他却摆手不说。过了一段儿,他找到我,一脸的颓废和失落掩盖不住了。
他拿着照片,找到了能联系上的几个,说你看我们那时是怎样的风华,那是怎样的青春印记啊!他一一指着,说着那些人的名字,当然一个也差不了。他说,你相信吗,当初你就是这样的潇洒,你年轻得如初生的小树。他提议大家的集会,要重现当年,这个梦在他心里三四十年了……
没能成。人都有各自的生活,除了感慨和唏嘘,也实在说不出什么了。他不是知青,我怀疑那些知青真的接纳了他吗?就是知青之间,哪像他想象的那样纯如当年?半个世纪了,多少的改变已经生发,人的心恐怕是最先改变了吧?会不会有那知青的后人,惊讶地望着他,疑心他是不知世事的山客,还是一味不变的旧时书生?
他说,当年他最欣赏的苏如玉,见了他拿着的照片,当然一下子伸手指出了自己。可过了不久,苏如玉就说:“那是我吗?我怎么觉得不是我了呢?去你们那里劳动在我最多只是衣服的一角,你却把整件衣服都拿来了。我们有的人离开就是要坚决忘记,把衣服脱了弃之深谷,你这老家伙竟然如宝贝般守持了多半生……”苏如玉说完后爽朗地笑起,我的表哥却坐在沙发上半天没有起来。
守着的,在心上的,在你是百死不离,在人是早已毁弃。这莽苍人世,有心之人,自守一角心田温暖去,过往最好别再去惊醒,就让它如古墓里的出土,安放在博物馆的暗角,静夜自思。
表哥这一生,是农人梦,书生梦。他说他有点不认识自己了。
我和表哥约好这周去南山采药。幸有好身体能猿飞虎行,还可以接续下来的生存,对照着前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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