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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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厌从剑体里幻化出虚影，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个围着他又蹦又跳的姑娘，姑娘身上一袭火热的利落红裙，脸上覆着同色面纱，腰间系着一串金铃，随着女子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煞是好听。

那姑娘手上掐着诀，嘴里念念有词，朱厌不知他沉睡的年月里，世间的人与妖兽究竟修行何种术法，但这般不伦不类的手势，显然是不学无术之流。

朱厌在成为神兵之前，是这小次山里出来的凶兽，后来黄帝大战蚩尤，蚩尤的手下捉了他去炼剑，剑尚未炼成，蚩尤就战败了，而朱厌就此被遗落在了小次山，沉睡了不知多久才修炼出灵体，在周围设了守护阵将自己保护起来。

“朱厌啊朱厌，你跟我走吧”小姑娘已经放弃了挣扎，干脆就蹲在朱厌身边，小声嘀咕。

“好啊”朱厌化出人形，一袭火红的长袍潋滟生姿，他长发未束，一头白发直直地垂在腰际，一张艳丽至极的脸就出现在虓女鼻尖。

虓（xiāo）女一时间觉得头晕眼花，颊边的两抹红霞快要飞到天上，灿烂无比。“那….那就走吧”虓女退了一步，示意朱厌跟上。

朱厌就这样跟着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姑娘离开了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离开过的小次山，朱厌不知道的是这一去他再也没能回来。彼时小次山上吹来一阵风，裹挟着初夏露水的气息和人间少女的芬芳，丝丝缕缕钻进朱厌的鼻腔，肺腑，最后直入心脏，那是朱厌后来无数次怀念而不得的气息。

“你知道我是谁吗？”朱厌看着眼前只顾埋头走路的姑娘。

“你是朱厌啊，你是我的守护神朱厌啊，朱厌你不记得我了吗？”小姑娘抬起头，眼里的情感是朱厌从未见过的复杂。

朱厌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姑娘多半是听多了民间话本，才会说出守护神这样的话。想他朱厌，本为凶兽，他一出这世间必大乱，现在成了剑，也是把能毁天灭地的邪剑，朱厌可从不知自己何时成了守护神。

“我们要去哪儿？”朱厌再问。“去玄女部落，有了你，我就可以继承母上的首领之位，成为部落下一任首领。”女孩的声音带着雀跃，是少有的得意。

朱厌再次确定这小姑娘就是个无知少女，部落首领这样的位置岂是一个小姑娘就能轻易坐得的。

相较之下，朱厌更像初出茅庐的无知少女，他不懂人间传承的复杂，也不懂部落首领候选人从小经历过怎样无法言说的锻炼，他更不懂眼前这个小姑娘是人间少有的狠辣角色。

虓女的即位大典很快就举行了，大典上，朱厌依虓女所言，化成剑的模样，虓女也摘掉面纱，露出一张明艳又英气十足的脸，这张脸与朱厌曾见过的九天玄女相差甚远，甚至连女子特有的柔媚都少有，但不知怎的，朱厌胸腔里左边的脉搏疯狂的跳起来，朱厌差点以为自己走火入魔了。

即位大典很是无趣，族里的大巫唠唠叨叨说了几柱香的时间才轮到虓女握着朱厌登场，大巫又絮絮叨叨说了几句，朱厌已经昏昏欲睡了，正在朱厌不耐之际，眼前白光一闪，朱厌感受到几滴湿润的液体融入他的身体。虓女从未告诉朱厌，她要与他定契，且还是这样的生死契，除非虓女主动解约，否则朱厌生生世世，都只能是虓女的剑，与虓女同生共死，直到虓女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

朱厌感到愤怒，这愤怒不是因为他与虓女生生世世捆绑的宿命，这愤怒是因为虓女从未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在虓女眼里只是一柄剑。愤怒过后，朱厌却生出一丝窃喜，虽然不知缘由，但朱厌并不在乎。

虓女成为首领之后完全变了一个人，朱厌也越来越不明白，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虓女，是当初小次山上那个蹦蹦跳跳的少女，还是眼前这个不断想要扩张版图杀伐决断的部落首领。

虓女是玄女部落最伟大的首领，也是最勇猛的武士，她的名字里虓，意为勇士，女取玄女之意。虓女想要带领部落离开贫瘠的“雍梁之地“，她祈求朱厌为她征战，朱厌抵抗不了，披上铠甲那一日，虓女第一次拥抱了他，朱厌又一次觉得自己要走火入魔，如果朱厌早日明白人世间有一种感情，就是如此让人着魔，或许后来的故事就会不一样。

朱厌进攻的第一个部落，是北方坐拥无数粮草的高车部落，那一战，朱厌大获全胜，玄女部落将原先的高车族人变为奴隶，北方的水草牛羊也都归于玄女族人。他们不知道的是，化为人形的朱厌，每杀一人自己就要受一刀，每征战一次无异于千刀万剐，但朱厌不会死，只会痛。

这是上天对朱厌这样逆天神兵的约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避过天地的规则，朱厌得胜回来那日，虓女穿着华丽的龙凤袍前来迎接，玄女部落的凤凰花正开得绝美，虓女一笑却抵过那漫山遍野的凤凰花，那一刻朱厌感觉不到痛，凤凰花好像都变成了蜜，甜的让他窒息。

大战过后休养生息，朱厌度过了他这一生最欢快的岁月。虓女喜欢凤凰花，朱厌就不厌其烦的在虓女的宫殿前种花。那时的凤凰花是种娇贵的花，她们艳丽，张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迷人的气场，她们只生长在玄女部落的龙凤谷，那是传说中玄女化身成龙的地方。

这种娇贵的花在虓女的宫殿前总是活不过一日，朱厌只得每天种，虓女每天处理完政务，抬起头就能看见殿前摇曳的凤凰花，虓女心里虽然有淡淡的喜悦，但更多的是担忧，她常常想，如果朱厌不是一把剑就好了。

每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就会露出在小次山时那副无知少女的模样，她自己察觉不到，但朱厌却看的失神。朱厌知道，虓女就是虓女，她始终还是初见时活蹦乱跳的小姑娘。朱厌突然很想明白自己时不时走火入魔的症状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部落里的医巫，医巫给了他一本小人书，那书上画的男男女女说着他看不懂的话。他拿着画本问虓女那是什么意思，虓女看了一眼就瞪着他不说话，只见那画本上写着：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jiǎo）日。

朱厌虽然莫名，但读着那几句话却也心生欢喜，那是朱厌第一次读懂了情爱的滋味，同样的甘甜，不同于蜜一样让他窒息的甜，是小次山的风一样轻盈舒爽的甜。朱厌大约明白了，这就是小次山的花蛇曾经说过的，世俗爱情，凡人总是比兽，比剑更懂得活着的浪漫，因而朱厌不懂这情爱之事也仅为人类所有。因为只有人类的左胸腔里是一颗会跳动的心，只有人类的眼里会落下比珍珠更晶莹的泪，也只有人类才会穷尽一生耽于情爱。

朱厌作为兽的时候不懂，现在作为剑，即便懂了，他也没有心，他只有像走火入魔一般疯狂跳动的脉。此时距离黄帝大战蚩尤已经过去了很久，黄帝刚刚统一了东方的部落，而西边的巫灵一族却聚集了蚩尤的魂魄，蚩尤的鬼魂在北边作乱，眼看着就要逼近玄女部落。

虓女自知除了朱厌，没有人能够帮得了她，朱厌再一次披上战甲，而朱厌本是蚩尤的下属为打败黄帝而炼的神兵。蚩尤才应该是朱厌的主人，当时铸剑之人在朱厌体内留下了一抹蚩尤的神识，朱厌不知道，虓女也不知道。

虓女送朱厌出征，临走前朱厌问她“如果我赢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谷则异室，死则同穴，再也不分开了？”虓女想起第一次见到朱厌人形的时候，朱厌这样的男子，虓女第一眼就心动不已。朱厌在等，朱厌握剑的手在抖，突然耳边传来天籁之音“好啊”，这句话似曾相识，朱厌仿佛在哪儿听过，或者，在哪儿说过。

朱厌走了，带着玄女部落的精锐部队，带着胜利和希望。朱厌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朱厌一遇到蚩尤的鬼魂就被蚩尤控制了，那是上古大神留下的神识，朱厌一只小次山的异兽又怎么抵抗得了，朱厌从始至终都是蚩尤的剑。蚩尤拿着朱厌剑大杀四方，一直杀到泰山，在那里，蚩尤带着大批妖兽，遇上了黄帝，以及黄帝所带领的部族，其中，虓女赫然在列。朱厌剑仿佛有所感应，他疯狂地颤动，想要挣脱蚩尤，朱厌的灵魂与蚩尤的神识在拉扯，蚩尤抛弃了这把不趁手的兵器，朱厌的魂魄已经奄奄一息。

就在朱厌以为自己就要死去的时候，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扑面而来。

“朱厌，你跟我下山当我的守护神吧。”

“朱厌，她们说我是龙族后裔，只要觉醒龙族传承我就可以成神了。”

“朱厌，这些人太可怜了，以后就由我来守护他们吧。”

“朱厌，你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人呢?”

那个声音朱厌永远都忘不了，那是玄女，是还没有成为上古神女的玄女，那时玄女只是一个喜欢戴着铃铛来小次山寻找玉石的玄女，而朱厌，朱厌则是一只开了灵智的白猿。

后来玄女觉醒了龙族血脉，玄女成了神女，玄女的肩上永远蹲着一只白猿，再后来蚩尤与黄帝大战，玄女将朱厌送回小次山，玄女助黄帝迎战蚩尤，那场大战之后世间再无玄女。

而朱厌的记忆，因为蚩尤的神识影响，忘了这一段。朱厌再次醒来的时候，蚩尤的鬼魂已经消失了，虓女倒在了血泊中，还有几只妖兽在张牙舞爪，朱厌的本体因为没有了蚩尤的神识也已经变成了一把废铁。

朱厌疯了一样扑向虓女，他突然想起来，虓女曾经说过“他是她的守护神”而虓女就是转世而来的玄女。他想带虓女离开，但眼前的战争还没有结束。朱厌杀光了最后一只凶兽，剑身已经裂成碎片，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化为人形，抱起虓女的尸体，踏着兽山尸海。

朱厌想带她回小次山，走得歪歪斜斜，脚下的每一步都淌着血，可眼前的尸体漫山遍野，他已经走不出去了。朱厌找了一棵树，那是唯一没有染血的土地，他小心翼翼的，把虓女放在树下，像放一件稀世珍宝，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虓女的脸，手上却满是血污，朱厌慢慢爬到水坑边就着看不出颜色的水洗了洗手。朱厌洗干净手又回到树下，再次小心翼翼地把虓女抱在怀里，终于如愿以偿抚上虓女的脸，朱厌眼角带着笑意，远处的斜阳猩红一片，玄女部落的族人从远处赶来，有火光点燃满山的兽尸。

朱厌俯下身，轻轻吻了吻虓女的唇，他们还会再见的，他想。

又是一年凤凰花开的时候，朱厌在这山谷里等了一年又一年，凤凰花已经开满了整个玄女部落，黄帝对他说玄女这一世依旧会转世到玄女部落，如今玄女部落已经收归黄帝管辖，变成了玄女郡。

眼看着这一季凤凰花又要谢了，朱厌也没有丧气，他有千万年的时光，有生生世世的牵绊，他不怕等不到，突然眼前一朵硕大无比的凤凰花开了，花里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伴随铃铛的声音，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山海经·西山经》记载：“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铜。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