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养

我学语言学的，语言学无论是计算成跟数学似的，还是描写成跟文学似的，最终要解决的问题是：人类为什么会说话，到底咋回事？

于是，在学习语言学的过程中我接触到了心理学、认知科学，虽然它们分属不同的学科，也许学科和学科之间也很少对话，但其实，但凡跟人类有关的学科，总是能在“人类”这个点上交叉起来。昨天看到一句话，很喜欢：界线，是一道门，而不是一堵墙。关上它，是规则，打开它，是融合。虽然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个搞艺术的说的，特别像出自天朝艺术家之口，但我还是果断点了赞。

我怎么刚一开头就跑题。我是想说，我所接触的认知科学告诉我，人类本能会把自己之外的所有，包括人和物甚至整个世界，都物化。道理很简单，比如疼，这个感受我们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别人即使表情痛苦身体扭曲，我们最多也只是能推测“他是不是疼啊？”但是没法真切体会。我记得小时候读过一个小故事，讲一个探险家走到一个原始部落，给了孩子一颗糖，对他来说再普通不过的一颗糖，却在那孩子脸上呈现出了无比无比的欢愉。后来他得知，这孩子一辈子都不曾知道“甜”这个感觉。

这是人类非常有趣的地方，就是我知道甜，疼，喜悦，痛苦，悲伤。我把它们诉诸语言，然后听到的人能懂。因为他也有，这是人类共通的。但自己的感觉却始终始终囚禁在自己这个两平方的身体里，即使你知道他有，也还是体会不到这个感觉到底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散布在他那两个平方的身体里的。于是，沟通，成了人类永恒的话题，沟通止于利益物质，能量化，可证实，是基本的，也是低级的。最难沟通的，也是高阶的，是情感。而这世界上最珍贵的情感，不是爱情，不是性，而是了解。

不能了解，不能体察，其实只是人的本能，无可厚非。但是要不要依本能行事？是不是依本能行事就是真我？梁文道举过一个经典例子，他说，如果依照真我行事，那么你想想，一个年轻男子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就应该上去强奸她。还要什么搭讪、约会、铺垫、培养感情呢？

无法逾越自己的身体去体察别人，是本能，是事实。但是，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虽然在自己的感觉里是），世界上有无数个人，同样懂得什么是疼，什么是甜，什么是喜悦，什么是痛苦。在他的世界里，他也是一个中心，这同样是事实（所以才说“了解”的弥足珍贵）。那么怎么办？人和人需要共同身处在一个社会里，所以多多少少不能依本能去行事，不能为所欲为，不能肆意的遵从真我。所以，克服“物化”就显得非常重要。用专业一点的说法，就是把外界的有生命体和无生命体分离开（这也是人类认知发展的一个步骤），对有生命体尽可能的以自己的感受去推测，体察。这是尊重。但这多少有点反本能。有个词，说“火落在脚背上才知道那是怎样的疼”，落自己脚背的感受和推测出来的落别人脚背上的有偏差，而且常常很大。说到这里又不免啰嗦一句，最近见到几个关于生死的话题，都是在说自己不怕死，或者希望亲人也能不怕死，在死亡面前达观淡然超脱。我总觉得，当死亡真正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就会像火落在脚背上一样，推测是出于理性，在意识里绕了个弯。但疼和死，都是直接作用在身体上，是感性的。感性当前，再怎么理性的思考都不值一提。

自体的感受和推测出来的别人的感受，常常有很大偏差，所以才说“了解”的弥足珍贵，again。但是这是反本能的，某种程度上讲，是压抑“真我”的。但就像梁文道的那个强奸例子一样，再强调要做真我的人，也懂得，看到漂亮姑娘不能二话不说上去就扑倒，也许是想想就算了，也许是行动起来去勾搭去请吃饭去追，其实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对“真我”的压抑。压抑真我，是在社会上生存的必要手段。那是因为，每个人都是人，都有自己的权利，也都让渡一部分真我去就和社会，于是形成社会的“规则”。

规则不能随便的打破，更不能无耻的管这种打破叫“融合”，虽然在天朝，有很多融合处在进行时。

当然，强奸的例子比较极端，我们大部分人就和社会时都没考虑过这是个问题。有时候我们长大了，把就和社会理解为压抑自我，有时候还会问：生活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在我看来，这些人是教养不好。

教养，我的理解是字面本身的意思——教和养。其实上述人类的物化认知本能，成型于幼儿期，而这个时期的幼儿，同时又是可塑的。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们学说话时，没有教材，没有课堂，没有拿粉笔的老师。但是我们差不多花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就什么都会说了！这个语言就是我们的母语（排除某些例外）。可是长大以后，我们有教材，有课堂，有拿粉笔煞有介事的老师，却五七八年学不明白一门外语！幼儿很神奇，一张白纸写什么就是什么，但是过了这个时期，就不再那么可塑了。所以，教养非常重要。同样的道理，虽然某些本能在这个时期呈现并成型，但如果适当加以引导，使得幼儿产生对自己本能的克服能力，也不费太大的力气——只是过了这个时期，他对世界不再处于照单全收的状态，就麻烦了。他会抬出真我来，会抬出尊重来，甚至会委屈会哭了。

可能有人会驳斥我——要揉捏孩子的自我意识吗？这不是大人对孩子的物化吗？——所以说教养非常重要，先要是一个老师的水平的大人，才可以去教养孩子。前面说过了，不能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就二话不说的扑倒，教会孩子克服这类的本能，功利一点讲，是为了孩子在社会上有一席之地，起码可以不会因强奸罪而锒铛入狱。而分辨出什么本能是必须教养孩子去克服的，就是所谓的“老师”的水平了。没有任何一个人不需要克服本能的，只要他打算生活在社会里，不能把这个跟“自由意志”“真我风采”混淆。

再说，有很多本能，克制一下是不会死的，有很多真我，不去做也不会死的。有教养，只是会让一个人更精致，更考究，更优雅，更共情，更能负重，更招人喜欢——无论东西方，这都应该是教养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