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看汪曾祺,或许都是源自《受戒》。
“受戒”何意呢?
就是当和尚得过的一道大关,在好好的头皮上烧十二个洞,这就是受戒。
是了,男主是个和尚。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三岁来的。
一
世俗荸荠庵
他出家的地方叫做“庵赵庄”。
赵,是因为大都人姓赵。叫做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到,走起来得走一会,因为没有大路,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
怪就怪在,庵应该是尼姑住的,可这荸荠庵住的全是和尚。
这还不算最怪的。
荸荠庵里连明海在内,一共五个和尚。
有一个老和尚,六十几了。是个很孤寂的人,一天关在房里,在那“一花一世界”里,也不念佛,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坐着。
作者紧接着又写道:“他是吃斋的,过年时除外。”这和尚吃肉着实吓了我一跳。
老和尚下面就是师兄弟三个:仁山、仁海、仁渡。
仁山是明子的舅舅,他也不像个和尚。
他不叫“方丈”、“住持”,叫“当家的”。他屋里摆着一张账桌,放着账簿和算盘。账簿有三本,经账、租账和债账。
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钱,——要不,当和尚干什么?
除了这算账让人咋舌,他长相也不像个和尚:黄、胖。
声音也不像钟磬,倒像母猪。聪明么?难说,打牌老输。他在庵里从不穿袈裟,连海青直裰也免了。经常是披着件短僧衣,袒露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脚趿拉着一对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着。他一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呣——呣——”。
到了介绍仁海时,更是惊世骇俗,第一句话就给我吓了一跳:
“二师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
而且他老婆并不是偷偷摸摸娶的,那叫一个光明又正大。他老婆还老来庵里,一住就是几个月,原因更是啼笑皆非,因为庵里凉快。
最后是仁渡,你以为终于来了个正经和尚,大错特错。
这个三师兄是个比大师兄还精明的。
有时一笔帐大师兄扒了半天算盘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转两转,早算得一清二楚。
他还爱打牌:
他打牌赢的时候多,二三十张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时,总有人爱在他后面看歪头胡。谁家约他打牌,就说“想送两个钱给你。”
他不但经忏俱通,而且身怀绝技,会“飞铙”,也就是耍杂技,倒真是个花和尚。
也许是地藏王菩萨爱看这个,但真正因此快乐起来的是人,尤其是妇女和孩子。这是年轻漂亮的和尚出风头的机会。一场大焰口过后,也像一个好戏班子过后一样,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
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并非是与世俗红尘毫无瓜葛,拥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才叫超然出世。
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世俗事。
这种温情浓郁的世界非但没有消解佛教,而是用戏谑和调侃的口吻,用这么一个世界诉说着入世的积极生活理想。
把宗教生活还原给“日常”与“生计”,这是汪老先生对中国文学的贡献。
二
仙气儿女情
小英子生得漂亮且灵气十足。
“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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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明海“面如朗月,声如钟磬,聪明记性好”。
是一对般配的人儿。
小英子出场方式也很特别。
男主明子要来铜蜻蜓上小英子家门口玩,小英子欢欢喜喜地跟着。
铜蜻蜓是偷鸡贼的家伙什。只要把它一丢,鸡上去就是一口,这嘴就被撑住了,这鸡还没缓过劲来,就被逮住了。
这铜蜻蜓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可是小英子挺喜欢,因着有趣,所以她缠着明子要玩。
小英子姐姐要出嫁,得备嫁妆,要时兴的图案。可家里谁也不会画画,于是小英子把明海请到家里来,给他磨墨铺纸。
明子每画完一张,小英子就欢喜的不得了: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就可以乱孱!”
所谓“乱孱”是绣花的一种针法:绣了第一层,第二层的针脚插进第一层的针缝,这样颜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迹,不像娘那一代绣的花是平针,深浅之间,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
小英子就像个书童,又像个参谋:
“画一朵石榴花!”
“画一朵栀子花!”
她把花掐来,明海就照着画。
我没有看过《受戒》改编的电影,但我心目中的小英子大概就是周迅这样的。
说起话来摇头晃脑,叽叽喳喳个不停,活像个雀。
走起路来也是上蹿下跳,像只小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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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的古灵精怪,一样的灵气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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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子老往小英子家跑,还认了小英子的娘作干娘,帮小英子一起为她姐姐赶嫁妆、干农活。
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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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没有明晃晃的道出,只是似有若无的暗示。
那串美丽的脚印不仅搞乱了小和尚的心,也彻底踩进了读者内心。
后来到了小和尚受戒日,小英子很是好奇,也要跟去前去。可是受戒确实没什么好看,她也很无趣。
她看见明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个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哗,就大声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见明子目不斜视地微微点了点头,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摇大摆地走了。
绝对只有小英子能干出来这事,在肃穆庄严的祠堂随心所欲,一派子的天真烂漫。
这是乱世中的世外桃源,因而才让小英子和明子深处泥潭却清而不浊,明明受“受戒”,大家却都随性而为。
也为后文明海和小英子初恋不曾遭遇波澜起伏埋下伏笔。
小说到了最后,没有戏剧冲突,也没有悲欢离合,宁静,祥和,安逸,唯美。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这个结尾太美了,诗意氤氲,言已尽而意无穷。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汪曾祺所处时代并非安稳时代,而《受戒》开篇也暗示所处时代为乱世,否则不会那么多人以出家为生。
但汪曾祺并非是鲁迅式的“嬉笑怒骂”,他的文章则是饱有那个时代所没有的安逸与美好。
汪曾祺不是政治作家,不是鲁迅,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对抨击乱世没有兴趣,偏爱着力于乱世中的“小国寡民”、“天上人间”。
他的写作是诗意的、人性的、唯美的。
纵贯各种文学作品,小英子和小和尚的爱都是独树一帜的。
没有爱恨别离,没有生死相依,没有悱恻缠绵。
甚至是没有一丝涟漪,只是这样祥和、美好,称得上是神仙眷侣。
明海到底当不当方丈,做不做沙弥尾,小英子又能否和明子长厢厮守?
我们都不知道,空留下一个意味无穷的芦花荡。
参考资料:
1.《受戒》汪曾祺
2.毕飞宇.倾“庙”之恋——读汪曾祺的《受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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